白鹏飞的《牡丹亭》一出,家传户颂,力压了全临安剧作家一头,看不惯他的人自然不少。
若是他一直保持着《牡丹亭》作者的身份,这些人什么也不敢说,但此时白鹏飞的身份越来越可疑,不禁就有人要站出来了。
“我看他就是个骗子!”
“一个乐户如何写的出《牡丹亭》这等神作?”
“白鹏飞,你不说清楚吗?”
白鹏飞皱着眉头看向眼前众人。然后又看向因为没能拦住众人质疑,而一脸焦急愧疚的程宁甫。
程宁甫的演技还是有些不过关,脸上神情不够自然。以后如果要当官,这演技还需要多磨练一下。
白鹏飞本来以为自己退后一步,让出春鸣社状元就好了,现在看来,却是有人嫌自己的《牡丹亭》名声太大,想要把自己打压下去,好让程宁甫把状元的位置坐的稳稳当当。
他其实是不在乎的。
在这些人看来《牡丹亭》肯定是他一辈子所能写出的最好的作品了,只要把《牡丹亭》打压下去就能把他打死,但白鹏飞自己知道,他的脑子里还有许多好作品,无论是小说还是剧本,都远不止一本《牡丹亭》。只要自己以后不断发表好作品,名声自然会回来。
即使名声不回来也不要紧,当他发行了足够多的佳作,谁还会怀疑他是抄袭的?那时再不相信他的人也会明白,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佳作给他抄。
虽然白鹏飞不在乎,可这么被人针对的感觉还是有些不好受。
程宁甫道:“白大家,我是绝对相信你的,只是,是到如今,你便留下一首词来吧。难道是嫌我等的词作太过平庸,激不起你的词兴么?”
“有本事的,让他写出一首我都信了。”
他们完成了试探,开始真的觉得白鹏飞写不出东西来,自然不会放过他。
在众人看来,白鹏飞已经处于漩涡中心,如果他写不出好诗词,今天走出洞霄宫后,《牡丹亭》将不再是他值得骄傲的佳作,而将由此和抄袭挂钩,成为白鹏飞一生的污点。
对于他这么个乐户来说,也多半没有什么一生了。他大概是会再次变得籍籍无名,最终成为文人墨客间一桩笑谈吧。
这时,杨奈儿终于忍不住了,她开口道:“白大家并不是不会写词,我曾听过他写的一首词作。”
范居中讶异地看着身边人似乎很不满意她插手这桩事情。
白鹏飞也不禁有些惊讶。
众人愕然望去,都认出了她是临安有名的歌妓。
一个社员道:“杨大家听过白鹏飞的词?”
杨奈儿脸有些红,点头。
白鹏飞知道他说的是前几天在他家里,他念给她听的那首《浣溪沙》。白鹏飞有些吃惊,因为那首词有些暧昧,如果念到众人面前,杨奈儿多半会被怀疑和自己有什么暧昧关系,极损她的名声。
“他真会写词?”
听了杨奈儿的话,程宁甫的人似乎有些拿不准主意了,最终还是一个人道:
“那便请杨大家拿出来让大伙儿听听吧。”
杨奈儿却也有些不好意思,她道:“那首词是白大家写给家人的,不合被我看到了,却是不方便念给许多人听。”
众人闻言一愣,人群中很快便响起“呵呵”的冷笑声。
“说来说去还是没有。”
“说有,又不拿出来,大家伙儿如何得知真假。”
“这不就是一个骗子吗?”
“杨大家,你莫被那厮骗了,说不定他又是哪里抄来一首诗词说是自己所做。”
突然有人说起:“杨大家在城东孙家班搭班,白鹏飞不也是孙家班的戏子么?杨大家,你莫不是故意替朋友出头?”
众人闻言恍然大悟。
“杨大家帮助他的心是好的,可也要看是什么事情呀。”
“呵,杨大家你掺和此事只是平白污了自己名声。”
“你看他们俩,莫不是郎情妾意……”这人的话说到一半即被身边人打断,许多人知道杨奈儿和范居中的关系,自然要提醒他说话要注意分寸。
范居中的脸色已经十分难看。
白鹏飞看见杨奈儿小脸上阵红阵白,又见到她身边的范居中,心里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如果是他自己的话,骂也就骂了,可现在如果不拿出一首词交差,就要害了杨奈儿了。
“我先声明,我不参加今年的春鸣点将录评比。”白鹏飞突然道。
众人一愣,然后便是许多人的惊愕和一阵好笑声。
“呵呵,而今你还想参加点将录吗?”
“先把你的事说清楚吧。”
白鹏飞自顾自走出人群,说道:“我的这个才华,有时候灵有时候不灵,实在不适合上点将录。”
他说着走到石壁前。
“这时还装出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么?”
“自作多情,谁要你比了?”
白鹏飞走到石壁前,突然发现没人给他笔,无奈,只能自己找到一个站在一边的文士,问道:“能给个纸笔吗?”
那文人一愣,对书童吩咐道:“拿个纸笔来。”
然后还算恭敬的递给了白鹏飞。
“装模作样。”
“且看他做什么?”
白鹏飞捏起笔,很快写了小半张纸。
“今天刚好有灵感,下一次也不知什么时候来。”白鹏飞为自己的铺垫做了一个总结:“所以我是没有什么才华的,只是碰运气大家不要放在心上。”
在不少人的呵呵冷笑中,他将纸递给借他纸笔的文士,“有劳你给大伙儿看看吧。”接着向众人拱手。
“今天只得一篇,再多也没有了,家中有事须得早回。”
看了一眼杨奈儿,白鹏飞转身下山。
绍元稹想去拦住,却被人拉了一下。他诧异回头就见张春望对他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去。
虽然知道白鹏飞不是抄袭,但经过今天的场面,白鹏飞多半已经无法在临安文坛混下去,作为春鸣社的组织者,他们哪怕觉得不公,再去追白鹏飞也不合适了。
杨奈儿呆呆看着这一幕,白鹏飞独自远去,没一个人留他突然鼻头一酸。
这时就听那文士道:“装神弄鬼。我倒看看他写的什么。”
“临江仙。倒是首词啊。滚滚长江东逝水。”
第一句念出,便有人笑道:“如此平白,便知不是好词了。”
然后便是第二句。
“浪花淘尽英雄。”
那人一下呆住。
那文士也是一愣,停顿一会儿似是快速浏览一遍,然后忍不住吸气。
众人好奇看去,只见他的脸色慢慢变得肃穆,开始朗声念下去:
“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全词念完,场中一时沉默。
好词,不需分析,入耳便知的好词。
众人不禁看向石壁上的那首《木兰花慢》,虽然谁也没说,但同样是借景抒怀,两首词间却正像是劣酒之与白干,米汤之与馒头,河鱼之与大蟹,老鼠之与骆驼,虽然同是追求隽永豪迈,但彼此放在一处,却高下立判。
刚才吹捧程宁甫鼓动白鹏飞写词的人,这会儿全都大张着嘴巴满脸惊愕。
程宁甫脸上阵红阵白,额间青筋渐渐突起,拳头紧握,牙关打颤。他的一切小心思,这会儿都成了为白鹏飞做嫁衣裳。
同伴,金主,社员,不约而同看向他,大家突然都有些同情起他来。
所有人都明白,今天过后,程宁甫就将成为史上最被人嘲笑的春鸣社状元。
范居中突然笑着小声对杨奈儿道:“奈儿你看的人不错,这个白鹏飞果然还算有些才气,可惜了,是个戏子……”
他们范家虽然比不上江南豪门,北地世侯,但如果遇到好的才子,也是可以向豪门推荐的。如果白鹏飞是个良人,倒也不失为一个可以推荐的人才,但他是个低贱的乐户,也就只能做些词曲为人一乐了。
杨奈儿这时才松开了紧握的拳头,低头,这才愕然发现自己白嫩的掌心已被长长的指甲掐出了几道深深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