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家没咯,生不如死啊。”
———活着总比死了好啊,孩子还小,不该就这样死了啊,老爷,三思啊。
———爷,死是什么?
———人都要死的,爷烧了祖宅,到阴间我连家还是富贵泼天,你们能继续享福咯。
———爹,爹,孩子还小,不该死啊。
许糯觉得眼前的光一点一点泯灭,涌入口鼻的冷水像是吸食生命的馋虫一般,啃食她的血肉,撕扯她的神志。
一整片黑暗又冰凉的世界,只有她一个人,被无数只看不见的拉着,扯着,撕着。
她渐渐放弃了挣扎。
生不如死,太痛苦了。
她缓缓的闭眼,却好像看见虚无的黑暗突然落进一道光,向着她而来。
厉显将人带出水里。
段老三已经等在岸边,连忙就要过来。
“等等。”厉显突然开口,然后飞快的把身上的大褂脱下来包裹住许糯,这才去逼她呛进的水。
“哇。”许糯紧闭着眼吐出几口水,人却没醒。
“同志,同志,醒醒。”
“水吐完了,人怎么没醒?”段老三奇怪问道,一旁的蔡老头颤颤巍巍的跪在地上:“阿弥陀佛,老天保佑,阿弥陀佛,老天保佑。”
厉显探了探她的呼吸,呼吸还有,心脏也没停,他连忙将人抱起来:“我送她去县里。”
说完已经抱着人就往另一侧飞速奔跑,到县里一个小时的脚程,他跑得快的话二十分钟就能跑完。
怀里一直昏迷不醒的人突然咳了一声,又吐了一小口水,然后像是冷的厉害一样,面朝里的往他身上靠。
许糯觉得自己一会儿在一片冰窖里,一会又被架到火上烤。
她的面色从惨白变成绯红,眉毛紧紧蹙起,娇俏又秀美的眼角不断的冒下泪珠。
微红的双唇不住的溢出抽泣和呢喃:“冷,好冷。”
厉显因为她的靠近吓得全身僵硬,却又松了口气,她有反应了,看来呛水没伤到器官,许是受了惊吓梦魇了才没醒。
他停下来,想将她放在树下,还陷在梦魇重的许糯,以为自己一直抓着的救命的浮木要飘走,呢喃突然就变成抽噎哭泣,伸手紧紧的抱住救命的浮木。
厉显触电一般僵住,咬着牙一把就想把人推开,谁知道他一推她就哭的更厉害,不仅声音颤抖,肩膀都跟着颤颤巍巍的抖动。
抱着他的手紧的让他差点窒息。
他着急的往四下看了看,生怕被人看见,地主和右派双重身份压在身上,没有任何人敢和他扯上关系,他目光落在许糯脸上,怕坏了她的名声,咬了咬牙无可奈何的将人半抱起来往林子后走。
找了空地想将她放下,许糯却依旧惨白着脸死不松手,他推了两次她都吓得大哭,他怕哭声引来人不敢再推,只是伸手锢住她的下巴,按住她已经咬出血的下唇:“别咬,松开。”
这一回她倒是松开了,只是抱着人的手越大用力。
厉显想她应该是以为自己还落在水里,于是笨拙的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同志,没事了,请放开我。”
许糯还是没松手,厉显深吸了口气,伸手,准备一把将人推开,还没发力怀里的人似有所感,嘤嘤嘤的又哭上了。
边哭还边打嗝。
他面色僵硬,默默的把手放回去。
许糯确实在做梦,但梦的并不完全是落水的场景。
黑茫茫的夜色笼罩,夜里黑的不见五指。
她看见了连家的祖宅。
从鹿县最富贵的一幢建筑,拖拖拉拉走了一排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为首的是个六十几岁年纪的老头,梳着上个世纪的长辫,一双眼睛阴沉如蛇,狠狠地盯着手中的木盒。
“我连家的至宝,传家宝,随我入阴间,佑我连家千秋万代。”
后头一个孩子天真的问:“娘,我们要去哪里?”
抱着孩子的女人泪流不止:“虎子,我们…我们…”
老头转过身,声音凶狠:“我们去好地方,爷带你们享福。”
转眼间走到了幼龙谭,那老头抱着木盒跪下,身后的人也跟着跪,同时响起哭声一片。
有人还在求情:“老爷,三思啊。”
那老头面露不悦:“蠢妇,贱奴才,那群个小人得志,践踏到我唐唐连振德头上,我乃连老爷,死都是连老爷,我有我们连家至宝,入了阴间我也不怕。”
然后他抱着木盒,一脸的凶恶的命令:“跳。”
许糯哭着惊醒。
模糊间看见有人靠过来,下意识的就瑟瑟发抖的扑进来人的怀里。
她的高烧退了一点,神志依旧还有些模糊不清,面色带着不正常的绯红,睁开的双眼蒙着一层水雾,不停的往下掉泪珠。
嘴上呢喃着:“别跳,会死的。”
一会又可怜兮兮的哭说:“想回家,嘤嘤嘤,想妈妈了。”
哭一会又小声的哼哼:“也想爸爸了。”
厉显全身僵硬的站着,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吸了口气,伸手推了推她,舌头像打结一样:“同志,醒醒...”
许糯轻轻哼了一下,厉显又推了推,怀里的人登时不高兴的嘤嘤了两声。
缓了一会,许糯才意识到自己抱着的不是爷爷,也不是老爸,是个长得好看但很凶的年轻男人。
她觉得这个人有点眼熟。
“你是谁啊?”
问完之后她想起来了,这个面熟的人是在医院见过的厉显。
厉显已经沉默的站到门外,指着他刚刚放在床边,从别人拿来的棉布毯子:“你自己盖上。”
许糯这才发现这是一间很破旧的土房子,她此时躺在一张土炕上,身下垫着薄薄的布,身上盖着的是一件反复浆洗,褪了颜色的薄被子。
她脑子还有点混沌,呆呆的伸手接过拿起布毯子,裹到身上:“是你救的我吗?”
厉显背着身站的很远,点了点头,许糯又问他:“这是你家吗?”
厉显摇头:“哑巴阿婆家。”
许糯是个有问题就要问的人,她真诚的发问:“哑巴阿婆是谁呀?”
“...“
她真的不认识哑巴阿婆啊,书里也没看见这人啊。
厉显笨拙的解释:“不会说话的老人。”
许糯眨了眨眼,觉得自己还想问,但看厉显一副很凶的样子,换了其他问题:“我姐姐呢?”
“段三去找了。”
“噢。”许糯觉得头疼,一伸手发现手心有东西。
竟然是一枚断掉的玉戒指。
她委屈巴巴的抬头:“我受伤了。”
“哪里?”
厉显走过来,看见她的“伤口”愣了一下,沉默了两秒,才说:“我去找草药。”
说着快步走出去,过了一会拿着一小把捏碎的草药回来:“伸手。”
许糯皱着眉伸出手,问他:“疼吗,疼的话我不要...啊!”
凉凉的,不疼。
厉显把草药盖到她的伤口上就又退开,站到门边上,许糯又喊他,将断掉的戒指给厉显看,厉显问她:“这不是你的?”
许糯摇头。
厉显蹲下身子,将戒指拿起来看了一下,里头刻着一个字:“有字。”
许糯凑过去一看,愣住了。
连。
她突然想到自己做的梦,梦里连振德抱着木盒跳潭,木盒在水里开了口,里头好像是一枚玉戒指。
许糯轻声问:“那个地方,之前是不是有好多姓连的死在那里呀?”
连振德的事情是五十年代土改初期的事,当年反黑五类,地主,反右,坏分子都被拉出来杀鸡儆猴,厉显自懂事起,小孩总是骑着他打骂,谁都能往他身上吐唾沫,骂他黑五类,地主狗崽,右派份子。已经过去很久了,或许这个村里的人都忘了,但厉显却不会忘,他目光像含着冰,苦涩道:“怎么?看不起黑五类?”
许糯白着小脸,一副被吓哭的样子:“不是,我,我做梦梦到他们了。”
她不仅梦到死人,还拿了死人的东西。
要是搁在以前,许糯是不怎么信这些鬼神之说的。
但现在她人都穿越了,自然也就信了这世上有些普通人不知晓的玄妙之事。
她想起在水里的时候有很多只冰凉的手来拉她,那触感阴森又滑腻,她不禁有些发抖。
厉显看了她一眼,发现她只是胆子小害怕,并没有露出和别人一样的嫌恶目光,便缓了声音:“没事的,以前也有人经过幼龙谭就做梦,那是因为想的多。”
可许糯裹着毯子,想想还是觉得隐身晦气,掉到一个都是死人的潭水里,手心还被这个玉戒指划破了,万一那戒指里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直缠着她怎么办。
她白着小脸,眼睛湿漉漉的,语气说不出的可怜,冲着他说:“我害怕。”
厉显刷的站起身,又站回门边去,笨拙的解释:“没,没事,那东西不用怕。”
许糯还是怕。
厉显叹了口气,无奈的走过来冲她摊手:“交给我吧,我处理。”
许糯飞快将戒指放在他手上,小声叮嘱:“要好好处理哦,不然会做噩梦的。”
末了仰着头补一句:“谢谢哦。”
厉显将戒指塞进口袋,掌心用力的握了握。
他转开头,不敢再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