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子洲说完她所想要说的,没有逗留,起身便走。
嬴政少见地没有起身相送,而是坐在那里,静静地思考。
鞠子洲今天的话,有很多,嬴政似懂非懂。
他觉得自己应该可以懂,可是……
嬴政闭上眼睛,脑海中鞠子洲的神情浮现出来。
那种漠然和平和混合而成的特质,霸道与沉静相融合的感觉……那绝对不是鞠子洲本身的特质!
嬴政双目紧闭,心海翻腾。
他对于鞠子洲的了解并不深,甚至到目前为止,都无法察觉鞠子洲笼罩在迷雾之下的真实的性格。
但有些东西,有些人,你虽然不非常了解他,却可以轻易判断出有些话是不是他可能会说出来的,有些事,是不是他可能会做出来的。
今日的这些话语,就绝对不是鞠子洲应该会说出来的话。
太平静、太淡然、太霸道、太温和。
虽然讲的话也都是与鞠子洲一贯相谈的道理,但这道理根本就不是鞠子洲会讲的。
往日的义理,虽然也如今日,直指根源,具有颠覆性,但其实它只不过是没有切身立场,宛如游离于尘世之外的旁观者,客观而忠实地记录一切,从中提炼出最细微最根本的东西,而没有自己的根基,也没有实打实的属于“人”的情绪。
但今天的理不一样。
虽然同样直指根源,但嬴政可以从这还没有完全读懂的“理”里面窥见一丝尖锐。
这一丝尖锐,是对敌的。
有了“敌”,就说明了这种“理”有他的立场,有他的明确定位。
并且如此杀气腾腾的理,仿佛经过半生出生入死的艰苦斗争,从中磨砺提炼出自己所需要的那一部分,思考方面甄别敌我,行动起来毫不犹豫。却又可以看得到自己的努力只是规律的一环,自己的一切都只是从螺旋之中诞生,毫无自我居功的骄傲。
这根本不可能是鞠子洲!
嬴政张开双眼,起身,坐在了鞠子洲的位置,回想着鞠子洲口述的理,一点一点地将他的神情变化和眼神变化在脑海之中拆解开来。
慢慢的,嬴政隐约间看到一个人。
他活在鞠子洲的身上,又似乎并不在。
面目模糊,而立场清晰。
嬴政从鞠子洲所说的理里面可以把握到他思维的枝节,窥见这人的一丝神韵。
那是即便只在鞠子洲身上窥见一丝一毫的存在痕迹,都可以感受到其中独特的神韵。
夜色漆黑,深夜,嬴政张开双眼,眸中是深不见底的黑,脸上有着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符的淡。
他矛盾,又统一;他霸气,又温和。
嬴政先向北看,又向东看,举手虚握,指节叩在桌案上,清脆的响声在深夜里荡开。
“呵,虫豸罢了。”他说。
……
鞠子洲回到女闾时候,秩和呦正在这里坐着与苟说着话,瞧见鞠子洲回来,三人都笑了起来:“洲,你终于回来了。”
苟站起身来迎接,秩和呦却未站起。
鞠子洲看了两人一眼,他们对视,而后相扶着起身,有种颤颤巍巍的虚弱感觉。
鞠子洲抿唇:“你二人晚食进了吗”
“还未进,有些肚饿。”秩用手肘撞了撞呦。
“噢,啊,是也是也……我二人在此……等你许久,等的…肚饿不已,都快站不住了!”呦如梦方醒,磕磕绊绊地说着。
鞠子洲有点想笑,又笑不出来,回头看了一眼隐没在黑暗之中正吃吃笑着地女人,微微叹息:“苟,你与店主人分说了吗?”
“说了,说了,闾主允我去铜铁炉那边做工了,这边的工钱也已结了。”苟有些忐忑问道:“洲大兄,你说,我真的也可以进入铜铁炉中做活吗?”
“可以。”鞠子洲笑了笑,拍拍苟瘦弱的肩膀:“铜铁炉中正缺工人,只要有传,再有人引荐,便可入内。”
“那就好。”苟稍稍安心,又看向秩和呦:“你二人竟敢骗我!”
“哪有骗你!”秩虽然腿脚酥软,但是嘴依然很硬:“我反正没听说谁有引荐过别人进入大炉里当工人!”
鞠子洲笑了笑:“你没问而已,铜铁炉中一直都可以引荐工人的,年轻强壮和有一些冶金经验的优先,并且有一定技术的熟工的工钱比我们这些卖苦力的人高很多!”
铜铁炉的基本运行制度是鞠子洲与墨家钜子询一起指定的,他当然知道这些东西;而秩与呦不过是身体并不如何强壮的工人,每天完成工作都已经使身体并不强壮健康的二人精疲力竭,他们理所应当没有丝毫力气去关心别事,因此不知这些门道,才是正常。
“问?”秩来了兴,他此时虽然也是腰膝酸软,浑身无力,但是这种无力与平日劳作的无力并不相同,因此闲坐无聊之余,对于这类平时并不关心的事情也有了关心的力气与心思:“洲,你知道这些,也是问来的吗?”
“当然是。”鞠子洲笑了笑:“平时督促我们做活的那些墨者,全都是可以问的,只要做完了活,可以随便问的。”
秩点了点头,似乎记住,又似乎,有了一些别的什么心思。
他看着鞠子洲面露疑惑神情,重重的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说着,他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他身旁,呦的肚子也咕咕叫起来。
鞠子洲向外看了一眼,天色蒙蒙黑,又未全然黑透,此时回去铜铁炉那边,十五里的路程,道路虽然并不如何崎岖,但没有灯火,秩和呦都有夜盲症,鞋子又只是寻常草鞋,一行人估计要摸上一个时辰。
“不如去找个食肆饱饱的吃上一顿,然后寻客舍睡一晚吧,天色已黑,回去工地也不一定会开门。”鞠子洲说道。
“也好。”秩点了点头:“只是明早需要尽早起来,好赶回去了!”
呦摸了摸自己腰间鼓鼓囊囊的钱袋,咬牙说道:“今晚的晚食就由我来付账吧,我们吃好一点。”
秩拍了拍他的肩膀,哈哈笑起来:“当然要你付账,而且今晚我们必然不能睡通铺——房钱也要你来出!”
鞠子洲瞥了一眼两人的钱袋,又摘下自己腰间同样鼓鼓囊囊的钱袋,笑着说道:“还是我来付账吧,苟也一起来吃吧,吃饱了,好好睡一觉,明早再饱饱吃一餐,明日去铜铁炉做活,便有了力气。”
“找个近一些的食肆!”秩朝鞠子洲挤眉弄眼:“吃饱了,我还能回来一次!而且洲你还未体会这滋味呢!”
鞠子洲看了一眼秩,有些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