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年夏,楚国终于决定要主动出兵。
以项燕的考虑,再不出兵就没什么机会了。
他的年龄已经很高,气力削减,但楚国有足够领兵经验和智谋的将领一直不多。
加上楚国境内的贱人已经开始变得与秦人一样的狡猾市侩,国家征税、征兵都已经变得举步维艰。
在这种情况下,项燕觉得,自己或者楚国,都像是被困在网里的鱼。
随着网不断地收紧,一点点丧失掉挣扎的机会和余地。
所以,趁着还有能力,挣扎一下是很有必要的。
万一可以拼个鱼死网破呢?
楚国征调来了四万人。
用三个多月的时间征调军粮和物资。
又花了大量的钱去收买战场当地的贱人。
夏七月,楚人袭秦人前线防卫,打了秦人一个措手不及。
九月,李信帅骑兵部队奇袭反击。
楚人迅速龟缩。
越十五日,在秦人放下警惕,重新布置封锁线时候,再度袭击。
秦人猝不及防,虽然有所准备,却还是被楚人迅猛而又蓄势已久的袭击冲击。
王翦当下明白了项燕想要的是什么。
他于是开始放弃前沿防线,龟缩起来,把人手聚集,又号召当地庶人百姓开始砍伐林木,修筑工事。
他们把人手聚集起来,一点一点向前推进。
而楚人则以骚扰为主,结合各地城市,开始打奇袭战。
秦人则以积极防御,缓慢推进为主。
双方开始拉锯。
三十六年,冬十一月,李信轻骑奇袭寿春。
他们摆出了有恃无恐的架势,在城外驻跸三日,城中贵人们吃了惊吓,以为是项燕已经败亡,仓皇出逃。
项燕回军救援。
王翦这个时候并没有立刻开始追赶和发动袭击。
项燕的应对准备落了空。
但在不久之后,项燕大军与楚王、楚国贵族势力会合时候,秦人大军两面围了上来。
楚人连日防备与赶路,疲惫不堪,此时已经没有了再度逃遁的可能性。
而且楚国贵族聚集,钱财等物带的太多,他们也没有能力快速逃遁了。
楚人孤注一掷。
双方接触战。
第一战中,楚将项羽被杀。
这是个很勇猛的家伙,力气很大,个人能力很强,军阵之中,都能够重伤秦人五人。
但也就那样了。
三面重盾,六柄长剑和三张弓、三张弩的有序配合中,任何的个人武勇都会被碾成尘泥。
第二战中,项燕以疯马冲阵,战车压侧,步卒主正面。
秦人以铁索、弩阵应之。
二月,第三战,楚人彻底溃败。
项燕、楚王等少数人成功逃遁。
至于小村落中,为保险起见而杀尽村中人,掠取物资补给。
三日中,秦人生得项燕。
那小村落中因外出学习医药学而仅存的孩子悲愤之下,硬生生将项燕咬死。
那是个女孩儿。
项燕到死都不甘心。
他并非是不甘于自己的败亡。
胜败有时。
他所不甘心的,只是自己竟然死在了一个手无寸铁的贱人手中,还是个女的!
三十六年夏,秦王于寿春公审楚王,六斩杀之。
楚国亡。
三十七年,偃国纳地称臣,伺机刺王。
刺客三人,被王畔中人乱拳打杀。
这或许是很勇敢的勇士,但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秦人只会因此而忿怒。
三十九年,秦国官制改革。
因着这些年秦国下了力气在教育上,这几年可用的官吏虽然仍旧短缺,可总归是不那么缺乏了,于是旧的官僚体系自然而然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几批人不断地拉锯。
医官制度改革也慢慢开始。
四十年,天下陵扩建。
秦王削既有之爵。
诸侯皆落。
相应的,秦王陛下给出了一些产业上的补偿。
并且,各县之中设置广泛的官学,开始教授基础的草药医学和新修订的历法。
四十一年,国家开始推行新的作物,并且摒弃了过文字体系,开创了一种新式的,更加便于学习和掌握的文字。
并且制定了新的官言。
四十二年,农院筛选出了更加高产的粮种。
墨家众人因“火药”而产生分歧。
名为“驺”的墨者用最廉价,也最为“干天和”的火药开始配合秦人开荒拓土的举措。
开山炸石,无往不利。
四十六年,赵太后驾崩。
诸公子归咸阳。
四十九年七月,王翦病危。
秦王政在他最后的时间里与他相见。
相顾无言。
八月中,王翦病逝。
入天下陵。
五十年正月,李斯加相位,赵高辞官职。
十一月,魏缭身死。
入天下陵。
二月中,猛将陈矩死。
入天下陵。
三月,秦王病重。
天下人的眼睛都望向咸阳。
那里的那个人,宛如一轮耀世的太阳。
如今他光芒黯淡,所有人都在想这轮太阳是否就要坠落。
有人揪心、担忧自然就有人窃喜,期待。
公子扶苏不知悲喜。
公子高转头去了农院,继续做新品种水果的嫁接工作。
名为争流的人埋头处理着手头的政务,胸有静气。
寻常百姓家中供奉着秦王的像,日夜祈福。
咸阳城的物资调度却出现了大规模的集中。
幸而无事。
宁芷看着那个曾经敢与任何人作战的老人家气息衰微地躺在床榻上,潸然落泪。
他活了下来,却已经没有太多能力去管束政治和处理事情了。
有不长眼的在这时候提出要分封建制,要秦王政封争流、公子高、公子羽等众人为王。
唯独不提扶苏。
秦王政很知道他们是什么算计。
公子扶苏当了几十年的嫡长子,也明白这一切。
秦王掌政五十年都不立太子,显然对于继承人的位置,是有一些别的考虑的。
对于这样假借他名义的的试探,扶苏有些期待。
可是秦王政依旧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连他最忠诚的卫士都觉得他应该立下太子了。
可是他没有。
艰难地看过了要处理的事情,秦王政一言不发地离开。
这是有悖于政治传统的。
不过这一位从未遵从过所谓传统。
没有人觉得太意外。
只是,大家需要做自己的打算了。
卸了职的赵高再一次出现在王宫里。
秦王政要出行。
他要巡游。
一架马车,三百兵士。
朝廷里的事情交由公子扶苏、争流两人执掌。
他出行了。
方出咸阳,便有刺杀。
于是公子扶苏身边,一位大儒家族绝灭。
秦王政的第一站是来到玉县。
天下陵旁。
这里现在有很多人居住。
一些有资格入陵的老人家年迈之后,便会自发地往这里赶。
此时的习惯是入土为安,身体要完完整整地入土。
很多地方都是这样。
这些老人家因为有了入陵的资格,便生怕自己的儿女为了遵从习俗把自己埋进棺材里。
他们是要入陵的。
秦王政从执政开始,从未违背过他对他的民众许下的承诺。
所以大家相信他死后也一定会烧身成灰,进入这座大陵。
这些老人家因此也就都愿意违背甚么乱七八糟的习俗,烧身成灰,葬入大陵。
他们结伴在这里居住,政府是不能不管的。
一管,这里就要大量的人口。
于是这里发展得很迅速。
驰道四通八达,矮山被挖平,沟壑被填堵。
田地阡陌纵横,犹如棋枰。
秦王政在这里与一位名叫“鱼”得老者相谈。
没有谈论甚么有价值的东西。
无非是家里过得好不好,旁人生活如何,如今田地亩产多少,老百姓日常能否吃的到肉,入冬时候有无新衣,冬衣是否合身这样的话。
都是很小的事情。
“卡死了喔,年轻时候那么凶猛的人,一阵雪就死掉了还有应、尾他们,都是很早就死掉了,当时还以为能多见几次面呢,他还欠我一斤烧酒没还呢!”鱼嘟囔着:“陛下,我也是可以进陵的年纪了啊,您可千万不能那么早就进去啊,我的重孙儿,还巴望着您能够为他加冠呢”
没几天,这个嗜酒的老兵也死掉了。
葬入了那座矮山的山腹。
如今那座低低的山也被世人称为万山之祖了,好威风呢。
秦王政继续在这片大地上行走。
马车声音粼粼。
道路如今修的多,到处都有平坦的大路可以走,尽管有些还是会颠簸,但是不会太多。
第二站去的是故赵地。
一个很小的村子。
说不上来靠在哪儿。
村子已经废弃,不远处有秦人聚居的村落群。
这废弃的老村沦落成为小孩子们捉迷藏和寻宝的“秘密基地”。
秦王政见到了一些小孩子。
问了问平时有没有糖吃之类的废话。
听着这些小孩子羡慕说着“以后也要像老人家您一样威风,出门都要坐马车”之类的话。
年迈的老头儿笑出声来。
之后去的是巴蜀。
这是秦国境内最后一次农民起义造反,对抗朝廷的地方。
秦王政在官学门口,找了几个放课之后说要回去做活的年轻人。
问了问以后工作打算做什么之类的事情。
两边的交流还没有完成,这边眼睛已经闭上。
五十二年秋九月,秦王政坠。
天下大恸。
在一片惊惶和迷茫当中,有人选择自杀。
有人不相信这件事情的真实性。
那毕竟是笼罩在这片大地之上五十多年之久的人。
人们早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
对于受苦难的人而言,他的存在是定心丸。
对于欺负人的人而言,他的存在是头顶剑。
他在这世上存在了那么久,所有人都已经习惯了在他的看顾之下生存。
虽然大家都知道人总会有一死。
可没有谁预想过他死了之后世界将会是怎样。
或许天塌地陷,或许太阳一落不升。
那是大多数人所不会、更不愿主动去想象的。
因此,这个消息传出来时候,没有人相信。
这不过是个风平浪静阳光还好的下午。
然而人们听闻消息之后,片刻的反应之后,心理防线便被击穿。
尽管打心底里并不相信,可理智还是会崩盘,身体总归会颤抖。
有人嚎啕大哭、有人默默落泪。
没有人知道世界将会变成什么样子。
但事情已经发生。
咸阳方面第一时间的反应是留存秦王政遗体。
以公子扶苏为首,农会出兵六千,迅速稳定了咸阳的局面。
争流被幽囚。
新任的秦王要求先王政遗体以冰镇之,赶送咸阳。
然而接到第一条秦王政逝世的通知之后,三日之中,第二条消息便传来。
车夫赵高擅焚秦王政遗体。
整个卫队三百余人,全数不知所踪。
秦王扶苏于是以“指使贼人,擅自毁损先王遗体”的名义,将争流诛杀。
并且追缉赵高。
新年十月,秦王政骨殖葬入大陵。
贼子赵高伏诛,塑像跪于大陵前。
新王元年,扶苏允诺众儒生分封建制之请。
约为盟誓。
三年,加农税一成,削减医官制度,集中力量,克定魏、齐。
七年,废举报制度,以官学取官。
八年,允天下人分土自耕。
九年,统一天下,自封为宗皇帝。
尊先王政为始皇帝。
封天下之土于五王。
建诸国。
十一年,秦皇帝扶苏驾崩。
新皇帝秦辰即位。
五国之中频频有农民起义造反。
秦皇帝辰改制,出兵助诸王平叛。
三国灭。
两国反秦。
秦皇帝加税,建蓄兵制度,屯田制兵,兵员自耕减税。
皇帝辰四十七年,有墨家钜子入秦。
秦地原本的墨家弟子之中,有人将为农民打造农具的锤子别在腰间,捡起了一把剑。
秦国农民造反。
咸阳城破。
秦人生得皇帝辰。
于骊山之上,开启一场名为“公审”的古老典仪。
秦皇帝辰死。
这一支延续了近百年的神圣的血脉被最卑微的农民以曾经与天下人缔造盟约的“六斩”之刑斩断。
铁炉子里,炉火正旺。
火焰带起热气,热气膨胀上升,形成风。
风吹动天边低垂的黑云,太阳光会洒进来。
沧海桑田。
海水之下,炉子里的火焰依然闪跃跳动。
因伟大的个体而存在的伟大集体在伟大的个体的生命凋零之后褪色。
但它如海底的火焰,只隐而不死。
待有压抑不住的海底火山喷发,这火焰便猛地从海底跃出,重新将光芒撒于人世。
那个伟大的存在,只要人们发自内心地呼唤,它将会跨越时间,以更加光荣的姿态重临人世。
届时天风大概正好。
届时孩子笑脸大概正好。
届时人们胸腔中火焰温度大概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