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父亲大言不惭地说出如此篡逆之言,耿显的心一直沉到了谷底。
自己的父亲向来志大才疏,一心想要恢复祖上的荣光,可偏偏又没那个本事。
最关键的是头脑还不怎么清醒,容易听信别人的谗言,如今被人三言两语就撩拨得忘了自己姓什么了。
以耿闻的能耐,即便是成功了,也只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但父亲向来独断专行,耿显的母亲虽然也是世家女,可因为没能生下儿子,在家中地位低下。
实际上她母亲还没嫁进门之前,家中就已经有了庶兄。
此时耿显心念急转,知道父亲已经下了决心破釜沉舟,今日敢把她诓进家门,就不可能再给自己留退路。
名义上是在商量,其实她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她若敢拒绝,绝对会被立马软禁起来,然后再借着她的名义行事。
见女儿始终沉吟不语,耿闻有些不耐烦了,“此事我等已经计划好了,你什么也不用做,一切自有我等去筹划。”
一句“我等”已经充分暴露了事情的真相,耿显终于下定了决心,稳定了一下情绪,这才回答到。
“一切就依父亲所言,只是女儿有个请求,想与他们亲自谈一谈,确保我耿家的利益分配,否则我绝不放心。”
听到耿显已经答应下来,耿闻喜笑颜开,“你放心,为父都谈好了,不会吃亏的。”
“不,兹事体大,宫中有些情况父亲并不清楚,若为人所蒙蔽,到时候出了事情,我耿家可是首当其冲。”
耿显振振有词,那耿闻本就是个贪婪无耻之徒,听她说得也有道理,顿时就改变了主意。
“确实如此,与他们再谈一谈也好,那我先去联络,有事再与你送信进宫。”
“父亲可要抓紧时间了,免得夜长梦多。”
耿显假装殷殷嘱咐了两句,又去后院看过母亲,确认她无恙,这才款款回宫。
而耿闻之所以放心,自然有他的计较,这时代家族利益至上,哪怕只是策划政变,一旦泄露也是灭族之罪。
就算耿显贵为皇长子之母,事情败露也只有去母留子的下场,所以耿闻笃定她不敢乱说话。
但他却低估了自己女儿的决心,她进宫四载多,一直在默默地研究着刘志的性格。
她与邓猛和田觅不同,没有投入太多的感情,面对刘志时头脑很清醒,以旁观者的姿态去看待。
越是研究她就越觉得有趣,这位陛下的性格十分矛盾,似乎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却又一直努力的融入其中。
身为皇帝,却偏偏没有门第之见,只欣赏有才能和有趣的人与事,他刚愎自用却又不耻下问
但这种种矛盾的性格放在他身上,却又如此的融洽。
回宫的路上她反复权衡利弊,一再的揣摩刘志的反应,觉得这次政变成功的可能性为零。
整个京师从里到外,所有的军权都在陛下手里,尤其是禁中大内,更是被他经营得固若金汤。
她感觉自从当年赵戒叛乱之后,陛下便开始防着世家,御前侍卫基本上都是从百姓中招募来的,事先还经过了龙麟卫的严格审查。
而且,刘志还训练了一批宦官,也参与到他的安全保护中去,宫门口的卫尉也换了一批人。
城门校尉和司隶校尉更不消说,如今世家子弟充斥的羽林和虎贲,名为禁军,实际上已经成了边军,常年驻守在边疆。
所以说,这些人连军权都没有,手中无人,拿什么与皇帝斗,不会指望自家的奴仆吧。
那种狗奴才,平日里狗仗人势还行,与全副武装训练有素的禁军相比,根本就不堪一击。
或许他们自以为聪明,想趁着皇帝微服出行的时候,出其不意的偷袭。
可耿显很怀疑,他们还没走出家门,龙麟卫的密探就已经开始严密监视了。
按照规矩,妃子受到皇家特许探亲之后,必须去给太后或者皇后回话,所以耿显直接带着儿子去了永安宫。
郾太后十分关心,询问了一番她母亲的病情,又安慰她不要太过于担忧,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耿显表现得很沉静,一一作答,在永安宫伺候太后用过晚餐,这才回北宫。
此时刘志还在中德殿,并未回到德阳殿中,耿显借口要去给皇后回话,又往南宫行去。
她知道自己身边肯定有父亲派来的人,毕竟她在耿府毫无地位,跟随她进宫的两名侍女,都被父亲换了,并不是她从小陪伴的侍女。
走过长长的复道,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不多久便来到了中德殿附近,耿显见里面灯火辉煌,便知刘志还在里面。
眼神闪了闪,悄悄在刘维耳边说道:“快哭,大声点,就说想见父亲了。”
刘维是个机灵鬼,立刻开始大哭大闹起来,“呜呜呜我要见父亲,我要父亲”
耿显假意哄了几声,此时哭闹声已经惊动了中德殿的护卫,见是皇子,自然也不敢怠慢,急忙跑进去禀报。
很快,内侍便出来见耿显了,“耿妃,陛下说让你带着皇长子进去。”
现在耿显有了充足的理由,大摇大摆的带着刘维进了中德殿,宫中规矩大,中德殿又是陛下处理政务的地方。
所以哪怕是后妃无招也不得入内,更别提那些闲杂人等了。因此耿显独自带着刘维进了刘志的书房。
此时,刘志还在批阅奏章,见她进来便停下笔笑道。
“听说阿维想念父亲啦?”
耿显姿态优雅的行礼,“陛下,妾有话想私下说。”
刘志微微一笑挥了挥手,旁边的御前侍卫和内侍们都无声无息的退了下去。
当然,耿显知道,此时还有暗卫存在,但那种人都是死士,百分百忠于陛下。
“耿妃有什么话要对朕说?”
耿显勇敢的抬起头来,镇定地看着他,“妾的父亲受人蛊惑,想发动政变让阿维登基。”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脸色微微有些苍白,但表现的得却还算淡然。
刘志上下打量了她一遍,这么多年来,自己还真是小瞧了她,就凭她这份胆色,许多男子都不如。
就在这一瞬间,耿显便知道自己赌对了,刘志半点惊讶的神色也没有,显然早已知道这个消息。
“哦?耿妃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谋刺皇帝可是灭族的重罪,你就不担心玉石俱焚吗?”
刘志的神色颇为耐人寻味,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回陛下,妾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考虑过所有的后果了,大不了一死而已。
父亲既然敢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想来也早已考虑过后果,便是灭族,对他来说也是不冤。
可身为一个母亲,却不得不为阿维考虑,若因为耿家受了牵连,实在是对他太不公平。”
她的语气平静,低头看着刘维的目光中满是慈爱,这是一名母亲能为孩子做的最大牺牲了。
刘志颇有些动容,耿显的性格敢做敢当,杀伐果决,便是朝中大臣,也没几个人及得上她。
这一瞬间他忽然就动了杀意,一山难容二虎,耿显的心性谋略,绝对在皇后邓猛之上。
将来若刘维成为皇太子,有这样一个强势的母亲,皇后未来的日子,可能会很难过了。
但只是一刹那,刘志就放弃了这个想法,就算耿显强势又怎样,只要他还在,就不可能发生那样的后宫悲剧。
如果他因为耿显的强大而出手,那得对自己有多么不自信。
“好,这事我已经知道了,你不必担心,朕自会查明真相的。
你先带好阿维,其余的事情也别多想,朕是你的夫君,有什么事情自会替你担当。”
刘志的表态无疑已经告诉了耿显答案,不管这件事情是否属实,都不会牵连他们母子俩。
即便事先百般预演过答案,耿显依旧汗湿重衣,她知道自己表现的太过镇定,很容易引起刘志的忌惮。
但事已至此,她已经别无选择,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幸好这一次她又赌对了。
耿显拉着刘维郑重的缓缓下来,“妾斗胆再求陛下一件事情,妾的母亲生性柔弱,与此事毫无关系。
恳请陛下看到妾的一番孝心上,能够饶她一命。”
说罢深深叩首,她知道自己的要求很过分,也很愚蠢。
但自小与母亲相依为命,又怎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为那样不堪的父亲陪葬呢。
刘志终于笑了,面前这个小女子,是个至情至性之人,只是她浓烈的感情都掩藏在了平静的外表之下。
亏得他刚才还以为耿显是个冷心冷情的天生政客呢。
“若是你母亲真与此事毫无关系,到时候朕特别批准她与你父亲和离。”
耿显万万料不到,刘志会如此轻易的答应了自己的要求。
惊喜万分的抬起头来,一瞬间连眼眶都已经红了,“妾谢陛下圣恩。”
向来性格刚强的她,头一次在刘志的面前露出软弱的一面,反而获得了他的怜惜。
“好了,你先回去休息吧,今日受的惊吓也不少了,过等事情了啦,我过去看你。”
这番温言软语让耿显更加感动,再次行了个大礼,这才带着刘维离开。
等耿显走远之后,御前侍卫统领田晏走了出来。
“陛下,现在是不是可以通知他们抓人的?”
刘志摇摇头,“抓什么?他都还没开始叛乱呢,怎么着也要先让他高兴一场吧。”
有了上次的经验,若他还在京师被人给轰下了台,那就真是蠢到家了。
刘志面色冷厉,与刚才的温柔判若两人,这些人一个个也太异想天开了,还以为他是从前那个软弱无能的小皇帝吗?
不让他们把声势造大一点,自己怎么好借机会大开杀戒。
这一次他不打算再妥协,有了前面这几年的造势,也到了该剪除些旁枝末叶的时候了。
如果说世家阶层,是一株扎根于大汉的茁壮大树,之前的种种改革措施,已经敲掉了他一圈树叶。
现在该到了给它修枝的时候了,虽然还是动不了根本,但至少一点一点的在持续削弱中。
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这棵大树会轰然倒塌的。
朝中气氛紧张,连带着整个京师的气氛都有些乱哄哄的,但如清刘志在普通百姓中间的口碑,早已今非昔比。
世家阶层都认为皇帝任性妄为,可普通的百姓却觉得他是一个难得的好皇帝。
自从他登基以来。所做的桩桩件件,都是大快人心。
剪除恶贼梁冀,免除赋税,修建里巷,开通商道等等措施,使得京城百姓们的生活质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就拿这次抗疫来说,虽然大部分的臣子们都认为刘志过于感情用事,不应该为了一小部分人而不顾整个国家大局。
可百姓们却不这么认为,他们觉得刘志爱民如子,不会放任自己的子民置于水深火热之中。
现在西北战事又起,百姓们不但不惊慌失措,而还激起了他们的空前爱国之心。
这些天街头巷尾都是议论纷纷,几乎清一色的对战争抱有乐观的看法。
“我大汉铁甲无敌,所向披靡,鲜卑,乌桓和乌孙都已经臣服,又何惧一个小小的匈奴。”
“说的好,我大汉有霹雳神弹,取了被匈奴易如反掌,刚好趁此机会将故土收复回来,敕燕然山,封狼居胥,何等快哉!”
“对,大汉万岁!陛下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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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志一身便装,坐在酒肆中悠悠然听着一群醉鬼慷慨激昂,不由微微一笑。
想起七年前,集市上还是一片骂声,提起他这个皇帝,百姓们都没一句好话。
如今看来,公道自在人心,他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放下手中的酒杯,刘志负手走向了街市,身后紧紧跟着三四名侍卫。
他知道此刻身后已经是刀枪出鞘,杀机四伏了。
本来这些家伙根本没机会动手,但他偏偏就要送个机会给他们,田晏和单超等人十分担忧,一再劝他不必亲自做诱饵。
虽然此事计划周详,但保不住刀枪无眼,到时候多少有些危险。
可刘志自有他的考虑,当初赵戒叛乱之时,他已经用过李代桃僵这一招了。
所以这一次已经很难凑效了,何况他也想亲眼看一看,到底是哪些人胆大包天敢对他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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