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三章 岁寒丘(1 / 1)率尔成章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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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置身于闹市之中,田知棠回首望向涤烦居二楼雅间所在的方向,不由得摇头哂笑。

他从李凤桥的苦口婆心中听出了定阳李氏的一己之私,也从清觉老僧的泰然自若里觉察到佛门的举棋难定。

这些本为题中应有之义。

今天下时局纷扰,大虓内有权奸结党欺上,外有藩王野心谋朝,连江湖里都是妖风四起,沉寂多年的玄方、周戎两国也在暗中厉兵秣马,只待有人按捺不住,率先揭开乱世大幕。国朝局势已如厝火积薪,定阳李氏也好,佛门道门也罢,又怎会因他田知棠而轻举妄动?何况他如今还披上了严家这张斑斓骇人的虎皮。

梧桐院管事的身份确实不值一哂,高高在上如严荣者决计不会在意一个梧桐院管事的生与死,可值此山雨欲来之际,一旦有谁对他不利,严家很难不怀疑其意有所指。

庞然大物们因相互提防而有意留出的空间,足够田知棠从中闪转腾挪甚至借力打力,他对此无比笃定。

看看时辰尚早,田知棠并不急着返回昭德坊。梧桐院的管事们其实大多不管事,倘若夏继瑶没有吩咐,就是群养尊处优的闲人,平日里各忙各的私事,求名也好捞钱也罢,只要不给主家添麻烦,夏继瑶便不予过问。

信步沿街走了一阵,待到日近晌午,东市里的喧嚣也趋于高潮。饭点时分,街面上酒菜香气弥漫,引得行人无不食指大动,打早上就没吃东西的田知棠顿觉饥饿,正要就近找地方祭一祭五脏庙,却见一架马车缓缓驶来挡在自己面前。

马车样式寻常,车夫穿扮同样普通,车窗里显出的那半张老脸却极不平凡,足以让任何瞧见并能认出这张脸的人在这架寻常马车前表现出发自内心的尊敬甚至敬畏,但田知棠是个例外。

他刚刚才在涤烦居里与这位老人见过面,而且言谈举止都桀骜得近乎无礼。

“你实话告诉老夫,节字营是不是要出事?”窗帘后,李凤桥目光灼灼地看着田知棠问道。

田知棠闻言错愕,旋即微微眯起双眼,露出难以捉摸的表情。

“是不是?”将田知棠的表情看在眼里,李凤桥绷起嘴角沉声追问道。

“梁天川此人向以为人四海交游广泛闻名于燎北江湖,此番其大意失蹄,若有三二亡命徒甘为其冒天下之大不韪,也不过是题中应有之义。”田知棠耸肩摊手,话说得不无道理,但在李凤桥听来却无疑是牵强附会。

“这天下到底是朝廷的天下,王法才是世间最大的规矩。我等江湖中人说是桀骜难驯不服王法,可只要未被猪油懵了心窍,谁会忘记太祖武皇帝当年初设武四营时对天下江湖人说的那句‘任尔傲骨硬似铁,当知王法炙如炉’?梁天川乃是钦犯,如今其已成擒,又有谁敢节外生枝?”李凤桥果然冷声嗤道。

“那你还问?”田知棠一脸轻佻地笑道。

“你当真不知老夫为何有此一问?”马车里的李凤桥坐起身体,转脸直视田知棠,语气里透着浓浓的不快。

“不知。”田知棠再次耸了耸肩。

“驰州民变,严家瓜田李下!”见田知棠摆明了一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无赖嘴脸,李凤桥老脸铁青地说道。

驰州乃燎北锁钥、三州咽喉,当初梁天川杀官搅得驰东四县民变汹汹,整个燎北一度门户紧闭自成天地,尽管朝廷即刻发兵赶赴,只月余光景便镇压乱民,种种关于严家的流言依旧不绝如缕。正因如此,严家才会一反常态,主动派人帮节字营拿贼以自证清白——倘若严家确与民变有涉,自无道理帮节字营生擒梁天川这一关键人物,反该抢在朝廷前头杀人灭口才是。

“若非严家出手,节字营这会儿正望着城门发愁。”李凤桥话音刚落,田知棠已将脸偏去一旁嗤笑道。

“所以才更加可疑!梁天川,枭雄之辈,文武兼资,通达机变。他会算漏严家反应?”李凤桥厉声驳斥。

“阴私小人,徒有虚名。丧家之犬,方寸尽失。未曾料到也在情理之中。”田知棠针锋相对。

李凤桥脸色越发难看。

“再说了,难道严家还会朝自己裤裆里抹黄泥不成?”田知棠又道。

“严荣自是不会,其他人却难说。”李凤桥目光闪动。

“严不锐?”田知棠问。

李凤桥冷笑。

“夏继瑶是女子。”田知棠扯了扯嘴角。

“女儿身虽有其弊,亦有其利!”李凤桥即刻反驳。

“她不傻,怎会为他人做嫁衣裳?”田知棠又问。

“嫁衣?还是寿衣?”李凤桥反问。

“李凤桥啊李凤桥,你这老倌儿真的想多了。若事情当真如你所想,朝廷将作何反应?一旦朝廷——呵——严荣又会怎样?他是垂垂老矣不假,可虎老威仍在,堂堂严罗王并非那等坐以待毙之人。”田知棠眯起双眼,笑得很是戏谑,“如此一来,夏继瑶岂不是自找没趣?严荣再老,也不至于昏聩到拿整个严家下注,去赌一座二世必终的江山。”

“罢罢罢,既如此,老夫也该走了。临别在即,尚有几句肺腑之言。”李凤桥心知再聊下去也是徒劳,懒得再与田知棠就夏继瑶是否暗中做了手脚一事而纠缠不休,紧绷嘴角沉吟半晌,旋即手按窗棂语重心长地叹道,“小子,独醒独清,不若与世推移;深思高举,不若哺糟啜醨啊!”

“什么与世推移?不过是随波逐流的懦夫之行罢了!我田某人不屑为之!”田知棠眯起双眼,目光里满是嘲弄。

“是和光同尘。”李凤桥神色一黯,意兴索然地摆了摆手又道,“今日老夫言尽于此,无论你听与不听,都望好生斟酌。稍后记得去城外岁寒丘走走,有人托老夫邀你前去一见。”

“谁?”田知棠闻言一怔。

“枯梅涧。”李凤桥没有回答,只道出一个地名便放下窗帘,吩咐车夫起行。

马车在李凤桥苍老的叹息声中缓缓驶离,不多时已消失在闹市那头,田知棠原地伫立良久,终是按捺不住心中好奇,转身往城外而去。

岁寒丘位于燎州城东十里,峰低谷浅山势平缓,在遍布崇山峻岭的燎北十分少见,加之三座彼此相接的丘陵上分别生满岁寒三友,引得许多文人士子来此挥毫泼墨借物抒情,其中不乏脍炙人口的佳作,久而久之,便成了本地一大风景名胜,每日里游客络绎不绝,尤以秋冬之际为最。不过人们大多只在视野疏阔的东、西、北三侧赏玩,南麓则因林木茂密几近蛮荒,少有游客踏足,而田知棠要去的枯梅涧恰恰就在此间,倒让他省去了仔细遮掩行踪的麻烦。

借着轻功如飞鸟般在密林上方穿梭一阵,待田知棠远远看见乱石丛生只孤零零杵着一株歪脖老梅的枯梅涧时,日头已经西斜,几只寒鸦乘着寒风自州城方向飞来,在半空中盘旋一阵又投入林间,虽未免聒噪,总算为这片笼罩在严寒肃杀之下的山林平添几分生气。

歪脖老梅下立着道背影,乍一看略显佝偻,更纤瘦得近乎羸弱,未曾挽髻只随意披在身后的青丝里依稀夹杂着几绺被岁月风霜无情浸染的灰白。

望见这道背影,田知棠顿时皱起眉头。

当初决定要来燎州时,他曾认真做了一番功课,不敢说对此地黑白两道的所有人物都已了如指掌,至少知道最为举足轻重的那一小群人大概长什么模样,而崖边这位赫然正是其中之一。也难怪连李凤桥都要卖此人面子,可平白无故的,此人为何要见自己?

田知棠正自思忖,崖边的中年男子已然转过身来,对他颔首致意。

“在下下龙坡,卫卓阳。”

“梧桐院,田知棠。”虽心下狐疑戒备,可来都来了,田知棠还是迈步去到崖边,看看对方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幸会。”

“久仰。”来到崖边站定,田知棠开门见山,“不知足下突然相邀,究竟所为何事?”

“实不相瞒,在下今日此来,是想请尊管帮个小忙。”

“帮忙?”田知棠皮笑肉不笑地看向对方,“以你们下龙坡的背景,又有何事需要田某帮忙?”

“我们的背景?”卫卓阳略一愕然,复又笑道,“看来尊管倒是知道的不少。”

“略有耳闻罢了。”田知棠耸了耸肩膀,话说的很是言不由衷。对于下龙坡,他岂止是“略有耳闻”?但凡对燎州官场和江湖稍有了解之人,无不知那里是个什么地方。

位于燎州城南七十里的下龙坡明面上只是一寻常小镇,实则“藏污纳垢,背景极深”。坊间有个骇人听闻的说法——下龙坡的背后,是大半个燎州官场与江湖。尽管具体内情无从求证,但只凭严荣和孟弘文这两尊大菩萨都不约而同地默认此地存在,足见传闻绝非危言耸听。若田知棠不曾记错,这卫卓阳应是下龙坡五位“太岁”之一、“白眉公子”叶白眉的头号心腹,不仅修为深不可测,心思还极其玲珑,就连与叶白眉素来交恶的另一位太岁、人称“赤目金刚”的曹明都对此人颇为称道,没少在暗地里挖叶白眉的墙角。这么一个人为“找自己帮个小忙”,竟托李凤桥代为出面,田知棠便是傻子,也知此事大有蹊跷,毕竟李老倌儿在江湖里的称号是“四平八稳”,不是“古道热肠”。

“那么尊管理当知道,这燎州地界上的一些事情,我们下龙坡的态度——”卫卓阳有意停顿片刻才继续说道,“向来很重要。”

“是么?”田知棠冷着脸嗤了一声,虽心下不悦,也知对方所言非虚。

见他如此,卫卓阳轻笑一声,毫无征兆地换了话题。

“最近孙小姐的买卖是越做越大了。自打入冬以来,她已派人从外地收了几万石米粮。梧桐院在城西的广济、安顺与祈宁三仓都满了吧?如此惊人手笔,可把本地大小粮商们全给镇住了。眼下年关将近,本该是粮价高涨之时,可如今城中粮价比之入冬时分竟是丝毫未动,仍为斗米十六钱。了不起,了不起啊!”

“足下此言何意?”田知棠语气骤冷,只觉得对方隐有威胁之意——似乎他若不帮对方的忙,下龙坡就会在夏继瑶大肆屯粮一事上作梗,届时后者一旦追究下来,他定然会因今日回绝之举而倒霉。

“尊管当真不知?”

“足下还是有话直说吧。田某向来不喜欢打哑迷!”田知棠哼了一声。

“还请尊管容在下再问一个问题——”卫卓阳笑着抱拳告了声罪又道,“尊管可知,燎州不日将有大雨降下?而眼下距离开春不过月余光景。”

尽管对方话说的似乎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可田知棠还是听得瞳孔骤缩。梧桐院屯粮一事并非秘密,否则城中粮商也不会老老实实地按着粮价,只在背地里破口骂娘,下龙坡知道这些情况不足为奇。令田知棠感到惊异的是卫卓阳一口道破“燎州将有大雨”,那句“距离开春不过月余”更是委婉暗示——下龙坡已然猜出夏继瑶屯粮的真实用心!

借抬头望天掩饰过自己的一时失态后,田知棠佯装不解地看向卫卓阳。

“足下究竟何意?”

“其实也没什么,无非是想同孙小姐做笔交易,托尊管代为转达此意罢了。”这一次,卫卓阳直言不讳,笑容里更显出几分真诚,“孙小姐因何屯粮,大家心知肚明,恰好我等有事需请孙小姐相助,而此事对孙小姐同样有利。”

“既然如此,你们为何不找其他人帮忙传话?田某不信下龙坡在梧桐院里没几个朋友,你们何必舍易求难?你们是觉得李凤桥的人情很好还?还是觉得田某初来乍到便比诸位同僚更能在我家小姐面前说上话?”

“说来汗颜,我等与梧桐院诸位管事自是相熟已久,只不过彼此同在燎州混饭吃,这人情纠葛利来利往的,平日里便难免有些磕碰。至于李公,在下昔日曾与其族侄同窗数载,他老人家也是看在此事份上,日后倒不至于让在下还人情。”

“足下竟与李长淳是同窗?”田知棠再次诧异。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表字厚朴的定阳李氏长房大公子李长淳竟与对方曾有同窗之谊。

定阳李氏是什么来头?早在前朝之时,定阳李氏就已是越州有数的世家高门,到得本朝,族中更出了位以榜眼之身位列朝班,又因“三策定国事”而一度入政事堂为相的“三策秀士”李见词。若非李见词“长于谋国短于谋身”,最终在波诡云谲的朝堂倾轧中身败名裂,曾经煊赫一时的定阳李氏何至于沦落江湖?然而老话说得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李氏虽不复当年之盛,仍非寻常人家可以比拟,折去一个登朝拜相的李见词,又出了一个武道宗师李凤桥,更在数十年蛰伏中栽培出一大批文武兼资的年轻子弟,其中以李长淳和李鸣熙父子二人最受外界瞩目,尤其李鸣熙,年仅九岁便已高中乡试解元而名噪一方,十四岁时又以随兴所作的一赋一诗博得“才冠八州”之美名,只不过极少有人知道,若论才名,素来敦厚内敛的李长淳确实不及其子,可论到才干,诗赋风流的李鸣熙甚至没资格与乃父相比较。

因着壁州田家与定阳李氏昔日也算世交,田知棠年少时曾与好些李氏子弟相熟,既知李长淳之才,也知其授业恩师是位连当朝首辅蒋宁都要尊称一声“先生”,至今已不知活了多少岁的世外高人。此刻听闻卫卓阳曾与李长淳是同窗,他怎能不吃惊?

“往事不堪回首,又关乎师门隐私,在下委实不便详告,还请尊管见谅。”卫卓阳抱拳致歉,旋即轻叹一声回到正题。

“在下方才说想和孙小姐做笔对彼此都有好处的交易,此非虚言,烦请尊管将此物带回去呈于孙小姐面前,请她过目一番,便知我等诚意。”说话间,卫卓阳探手入袖取出一个信封递到田知棠面前,见后者看都不看便径直揣进怀里,似乎一点也不好奇,当即忍不住问道,“尊管就不问问这里头写了些什么吗?”

“田某是个惜命的人。”田知棠半开玩笑地回了一句,他当然好奇,却不能不守规矩。

“呵——”卫卓阳哑然失笑,摇摇头又道,“其实告诉尊管也无妨。”

“足下能说,田某却未必能听。”

“以尊管一招轻取黑衣明王的身手,在下可没有给尊管挖坑的胆量。”卫卓阳也打趣道。

“那就听听吧。”田知棠微笑耸肩。

“黑衣明王并非只身入燎。”卫卓阳道。

“是么?”田知棠一挑眉毛,神色玩味地斜睨对方。

“是与不是,重要么?”卫卓阳反问,表情同样意味深长。

话音落下,两人相视一笑,又颇为默契地各自转过脸去,双双将目光投向山外,彼此都是聪明人,有些话实不必说透。

岁寒丘外,寒风卷着灰云在天空中不断变幻形状,斜阳低垂,点燃漫天红霞。疏阔广袤的原野上,纵横阡陌如丝,曲折大河如带,红黑相杂的大地与波光粼粼的水面令二人视线所及尽是斑驳萧瑟。

天际昏暗,似有阴云聚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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