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鹏程来时风尘仆仆,鞋子上还沾满了泥巴。而这个房间实在太干净了,让他有一种想换一身手术衣再戴上无菌手套的冲动。
房间里没有椅子,他站在里面竟然觉得有点尴尬。
在监狱里的十年成长,原本让他以为自己早已克服了人类的大部分情绪的困扰,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可以做到波澜不惊,哪怕被突然释放,在监狱门口见到同志,握着手说“我们胜利了”的时候,他也是非常平静的。
但他不知道为什么,一进到这个干净的房间,见到这个躺在床上让他牵挂了十年生死的“敌人”,那些早已消磨干净的情绪忽然就像春天的泉水般涌了上来,源源不断。也许从他迫切地想要见青木一面,想要确认这个人死活的时候,情绪的种子就已经开始萌芽了,并最终在这个n的日子里茂然疯长。
毕生花看起来一点儿也不介意,只管把脸盆放到床头柜上,往里倒了点热水,用手试了试水温,水温明显很烫,她一下子就把手缩了回来。
赵鹏程尽量掩饰着自己的进退失据,抢着问道:“需要凉水吗,我帮你去接。”
毕生花淡淡地说:“凉水有细菌。”
赵鹏程一拍脑门,懊恼自己作为一个医生怎么连基本的护理知识都忘了。植物人的护理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尤其是时间长了以后,随着身体的机能下降,如果没有一个很好的医疗环境的话,很容易受到外部感染。
等水温自然凉下来以后,毕生花开始用温毛巾帮青木擦洗身子。
她先是擦脸,轻轻的,从额头开始,到脸颊、眼睑、鼻翼和嘴角,一点一点的,擦得仔细而又小心,就像一个文物学家在擦拭一块珍贵的千年古玉。
接着,她给青木擦手,然后是脚。每擦完一个地方,就换一盆水和毛巾。
赵鹏程才发现这个看起来一点儿女人味也没有的男人婆其实是个很细致的女人。她的动作轻柔而缓慢,她的神情专注而凝重。她那颇具英气的眉眼间已经密布了许多皱纹,眼袋微微有点浮肿,手上的皮肤非常干燥,有好几条裂口,这些应该都是照顾床上这个男人而留下的痕迹。
“他躺在这里多久了?”赵鹏程问。
“快十年了。”毕生花埋头搓洗着毛巾,继续自己的工作。
“为什么不在医院或者疗养中心护理?那里的条件好些。”
“刚开始的时候是在医院的,但是”
毕生花顿了顿口,没有再说下去。
赵鹏程仿佛听到了无尽的叹息。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他都能理解,哪个植物人会在医院里躺十年呢?
不过在这么简陋的护理条件下,居然活了十年,也算是个奇迹了吧!
毕生花帮青木擦完手脚,就坐下来开始给青木做按摩。
赵鹏程嘴巴张了张,想说应该把青木的衣服脱下来,里面也要清洗一下,又忽然觉得自己好多余。人家怎么可能不清洗,只不过不方便自己这个外人在场而已。
他看毕生花捏拿的手法很专业,没话找话地说:“你学过推拿?”
毕生花似乎也放松了下来,把青木的手臂放到自己的腿上,轻轻地揉捏着,说:“他昏迷以后,医院的大夫教我的。”
“你就这样守了他十年?”
赵鹏程始终不理解人类的这种情感来源于何处,从种族进化和延续的角度来说,青木已经是一个废人,除了拖后腿,他的存在不具备任何意义。
没有意义的东西就该抛弃。
他相信这样的生存哲学不仅在他们的种族,而应是普遍存在于宇宙的所有角落的。
就算在地球上,动物的本能也会抛弃衰老和受伤的同伴,无论狮子、野牛还是猎狗,哪怕它曾经是帮助族群度过难关、带来荣耀的王者。
唯有人类,这个奇葩的种族,居然进化出了同情、怜悯和爱,以及赵鹏程至今无法理解的更复杂的一些情感。
就像眼前这个女人,三十多岁的年纪,但已经失去了生命的活力,她的美丽、英气、率性、自信的一切都已经在照顾一个植物人的十年当中消失殆尽了,脸上只剩下缓慢的衰老所带来的皱纹和暗斑。
“是啊,十年了。”毕生花回答道。
“每天都是这样过?”
“差不多吧。”
毕生花回答得很从容,仿佛十年只是十个小时而已。
赵鹏程问不下去了。因为他不知道问下去有什么意义,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些。他只是来看看青木,只是想知道这个当年差点让自己万劫不复的男人死了没有。
现在他看到了,却没有十年夙愿一朝实现的满足感,反而觉得无比空虚。
是的,空虚。
这也是人类所独有的一种情绪。
赵鹏程觉得自己该走了。他看着床上的青木,身子挺了挺,以示自己的尊重。
但他还没来得及告别,毕生花已经站了起来,并且把青木扶起来,托着他的腋窝,自己背过身去,看上去是想把青木背到自己背上。
一个女人打扮得再像个男人,她也终究只是个女人。青木的个头不躺了十年,似乎也没有消瘦下去。
毕生花的动作显得很笨拙而吃力,好不容易把青木弄到了背上,手一松,人又滑了下去。
有句话叫背活人容易,背死人难。
赵鹏程听于建国说过,背停尸房那些尸体是最累的活儿,人是个完整的人儿,可软塌塌的,一点劲儿也使不上。
他连忙上去帮忙扶了一把,触及青木的身体的时候,外科医生的手敏感地感觉到了微弱的心跳,砰砰的节律吓了他一跳,差点以为青木就要醒过来了。当他意识到这是一种错觉的时候,毕生花已经背起青木,迈着艰难的步子走了出去。
赵鹏程看着青木趴在女人身上的背影,恍惚间听到了踢踏踢踏的脚步声。
他想起在那条没有维度的幽暗的长廊里,此刻正有一个这样穿着风衣的背影,在孤独地走啊走啊,永无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