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雨后初晴的新月，远远悬在天边。

在黑麻麻的夜色中，两人如两尾灵活的燕子，在房梁屋檐上起起落落。

到底还是玖儿身手厉害些，她一个俯身猛地扎在琮燕身前，拦住她的去路。

“停下，把话说清楚。”玖儿恶狠狠的看着她，“你为何要算计我？”

“玖儿，你是不是误会了？我要是算计你，怎会又来找你一起回去呢？”琮燕一脸迷茫的回答她。

玖儿并未搭理她的诡辩之词，继续追问道，“我知道迷烟是你放的，为什么？”

琮燕脸上闪过一丝慌乱，“迷烟？什么迷烟？”

玖儿笃定的分析说，“岚苑的迷烟加了夜欢藤和夺魂子，这两味药草混在一起有种特殊的酸香味，极淡，但我刚才闻到了。迷烟制作极为不易，是瑜姑珍藏的宝贝暗器，没想到你竟为了此次任务成功悄悄偷了来使用！”

琮燕被说中心事，眼神里闪过杀气。

她对视着玖儿逼问的眼神，完全没有往日的温婉，毫不怯懦的回答，“对！是我放的！本来以为抽中和你出任务是我的好运，你的身手和胆识都是我们之中最好的。但今天我才知道，你根本不适合做杀手！”

“哼。”玖儿冷冷的笑，“然后呢？”

“善良是你的软肋，它会害死你。”琮燕眼也不眨的说道，“我们出任务就是九死一生，我不会让任何可能影响成功的意外发生，我必须看到百分百的成功。所以我用迷烟迷倒你和将军，自己亲手杀他，最有保障。”

“思路很好。”玖儿笑了笑，“你果然适合做杀手。”

琮燕的眼神透出微微的诧异，她本以为玖儿听了她的剖白，会冲自己大发脾气，没想到她很平静。

玖儿叹了口气又说道，“可惜也只是个杀手。”

“你不也是吗？”琮燕冷冷的反问。

“现在是，以后不会是。”玖儿眼光寒冽，“出身我选不了，但走怎样的路我可以选。我活在这世上，不是为了做岚苑里饲养的一条走狗。”

“你...”琮燕想反驳，可一时语塞。

“菱香在哪？”玖儿追问。

“被我杀了。”琮燕挑衅似的回答。

“你想激怒我？”玖儿忍着怒意反问，“你真的想逼我对你出手？”

琮燕默默的看着她，眼中也满是强忍的怒火。她装了太多年温顺的小白兔，在徐姑面前，在芝琼面前，在所有人面前，她都是个温婉可人的姑娘，训练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差，任何事情不强出头，别人若惹她不快，也是笑笑就算了。

总之这么些年，她在岚苑众多姑娘间没有一丝一毫存在感。

可她毕竟是个杀手。

她也完全接受自己是个杀手的事实。

或者说伪装是她的保护色。

当关系重大命运关口，真正的自己才会浮出水面。

比如今晚的行刺。

琮燕本已做好万全准备，按照她们的计划，玖儿埋伏在床上，本来屋内的姑娘会被她们一刀切断脖子塞在床下。但玖儿临时起意执意救下菱香，不仅使她们计划改变，更重要的是，她在那刻非常怀疑玖儿，怀疑自己的搭档根本不是一个合格的杀手。

她可以因为一根糖葫芦救菱香，谁知道她会不会因为其他什么事狠不下心杀范大将军？

玖儿长长吸了一口气，打破僵局说，“琮燕，我不想和岚苑的任何一个姑娘动手，哪怕是芝琼。我们都是一样的人，对瑜姑她们来说就像墙角的扫把抹布，有需要时就用一用。可我们从小吃住训练都在一起，即使不认同彼此的观念，但也有这么些年的情分，情分是最重要的东西，我们已经没有了父母家人，难道，连作为人的这么点感情也不配拥有吗？”

琮燕轻轻的咬了下唇角，她确实不认同也不理解玖儿的话。但潜意识里，她也没有对这个八九岁的幼童下杀念。犹豫几秒钟后，她冷冷的开口道，“我把她绑在柴房。”

玖儿急忙转身朝惜芳楼的方向奔去，灵动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了夜幕里。

几天后，范大将军的死讯传遍了整个乾元城。

大家都以为他是突发疾病暴毙而死。

毕竟他的家人都是要脸面的，不愿被外界知道风光一世的将军，最后竟在窑子里被一个妓女给刺杀了。

将军府里自他遇害那天起，莫名其妙多了个叫菱香的小丫头。

菱香夹杂在百十个丫头仆役间是毫不起眼的一位，没人把她当回事。只有她自己知道，幸好有玖儿姐姐相助把她从惜芳楼这个魔窟救出来。她讨厌被涂脂抹粉的打扮起来，讨厌被李老鸨威胁学那些取悦讨好男人的手段，更讨厌喝酒行令的淫乐声，如今她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在阳光下做活儿，就像以前母亲在世时那样，凭劳力辛苦但真实的生活。

岚苑里，又少了一位姑娘。

这次任务，没有回来的是琉冰。她和芙玉被安排行刺吴总兵，对方奸猾狡诈，早有防备，一去就被逮了个正着。虽说岚苑的姑娘出任务时，都在嘴里含了尽头药，但那吴总兵极其残忍，连全尸也没给留，听说是扔去马场附近喂了那群看场狗。

芙玉回来之后就有些痴傻，她虽好运气逃过一劫，但亲眼看见了琉冰的悲惨结局总归是被刺激到了。瑜姑嘱咐人把她带走了，说是带去乡下寺庙驱除身上的障气，但谁知道呢？

岚苑莫名其妙消失的姑娘太多，芙玉的去处，大概也同她们一样。

这些事着实让玖儿消沉了好多天，她唯有拉着云珞喝闷酒，以解心头的憋屈。

虽说平日陶姑管理得严苛，但姑娘们总有办法通过打点小厮杂役买到酒这种被禁止的东西。她今日得了好大一坛十年陈桃花酿。

那些日子在将军府假扮做小厮时，玖儿没少以“改善生活，强身健体”为目的，顺手牵羊拿了好些银钱傍身，所以回到岚苑后出手更是豪气大方。

两人这会儿正躺在池塘边的大榕树下，躲藏在芦苇荡一侧，痛痛快快的一碗接着一碗喝。

“玖儿，你太有本事了，竟然还救下了菱香。”云珞喝得有些微醺，但听到玖儿的故事还是打心底里赞她侠义，“来，我们再干一碗。”

玖儿抬手和她碰碗，咕噜噜又喝下半碗酒，她撕了一条鸡腿边啃边说，“只是此次万万没想到，琮燕平日里隐藏得竟如此深，差点被她算计了。”

“琮燕行事太让人看不透。”云珞眉头微皱，“现在想起她平日里笑呵呵的样子都可怕，我怕她当日对你已经起了杀心，这得多不计情分才会把你和将军都迷倒？迷倒你俩，想干啥还不是都随她了。”

“对，也是有这种可能的。”玖儿喝了口酒说，“总之这个人，我们以后尽量远离。”

“嗯。”云珞望着玖儿，眼神里有婆娑的泪光，“在这岚苑，只有你我莲姐姐我们三人是可以互相依靠的，可惜现在莲姐姐下落不明...其他人都摸不准她们心思。也许今天她对你好，也许明天你妨碍到她任务了，她就毫不留情的把你杀掉，甚至...甚至可能背后捅你一刀，到头来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想起莲若，玖儿的心里一阵刺痛，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笑笑说，“珞珞...我们会找到莲姐姐的，一定会的。”

“嗯，要找到莲姐姐，然后我们那时肯定也逃出去了。”云珞眼中有希望的光芒，她仰头靠在大榕树旁，抱着膝盖遥想未来的生活，“我们可以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这次我和楚娇出任务，经过西南边的雪龙山，那里真真是个好地方，若我们在那雪山草原间盖间房子住下来，谁也找不到我们，日日想唱歌就对着雪山唱，想喝酒就自己摘了青梅酿下，想干什么干什么...那样的生活实在好。”

“是啊，还可以行侠仗义，劫富济贫。”玖儿此时也有了七八分醉意，她的头歪靠在云珞肩上，开心的继续想象那画面，“还可以抓几个听话的美男子，专做煮饭洗衣打扫的粗活儿...”

云珞的脸上泛起红晕，这会儿两人都喝多了酒，说话也越来越肆意，她冲着玖儿暧昧的笑道，“抓来美男子只做粗活儿，岂不是太浪费了？”

“那你想怎样？”玖儿含笑盯着云珞，“让他们陪我们睡觉？”

“可以啊。”云珞两眼放光，“你可知怎样同他们睡觉？”

“我...”玖儿有点不好意思的抿抿嘴唇，借着酒意和云珞说，“我曾在瑜姑房间偷看过。”

“那是怎样的？”云珞大感好奇。

“黑灯瞎火的看不仔细。”玖儿的脸也有些泛红，“似乎那男人压在瑜姑身上，瑜姑特别快活，一直呻吟着，还叫那人用劲点。”

“是吗？很快活吗？是怎样的快活？”云珞情不自禁的接话。

玖儿好笑的看着她，“我哪儿知道。”

云珞忽地灵光乍现，“等以后我们多抓一些美男子来，多试试不就知道了？”

突然，远处传来走动声，陶婆子粗着嗓门叫嚷起来，“哪些个坏丫头在背着我喝酒？老远就闻着酒味儿了，偷腥的馋猫，看我不好好收拾你们。”

“糟糕，快走。”玖儿急忙拉住云珞的手，两人扔下酒碗拔脚就跑。

陶婆子上了年纪，哪里比得过这两人在芦苇秆里穿梭自如，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就不见这两人身影了，就留下她喘着粗气在原地骂骂咧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