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黄昏。
马车里,扶麓微微阖起眼,素白的手指轻轻搭在窗边。
东厂办事习惯与一般机构不同,通常是晨起各有司处理自己管辖范围内的事务,午膳后依次进议事厅汇报,如有当值掌事无法处理的情况才会统一进宫回禀。因此,当上掌事千户这两年,她看黄昏的次数几乎数不胜数,倒是很多个白天都只能静静地坐在那阴暗的房中。
闭起双眼,视线里一片虚空,只有或明或暗的血色,幽幽地飘动。
李诚不服她。她静静地想着。
谁会知道,在这号称恶鬼之地的东厂里,也有数不清的明争暗斗,党同伐异。自古权力如鸠酒,闻的人垂涎欲滴,喝的人穿肠烂肺,却偏偏人人都趋之若鹜。掌事一职,自东厂成立以来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比同级的千户还要高半头,提督不在,便有权统筹刑狱司、监察司、人事司,就连内廷司也受其辖制……
扶麓睁眼,眸中冷光顿现。我既已爬了上来,就不会再让人拉下去。更何况,我要的可不仅如此。
“吁——”马车重重一顿,车夫尖声尖气的话语穿透了车帘,“什么人?竟敢拦东厂的车!”
这条巷道位于最繁华的主街背后,两侧均是官邸,直通宫门,平时人烟稀少,就连叫卖的商贩都没有,怎会有人拦车?
“还不滚开!”负责赶车的小太监也习惯性地颐指气使。倒也难怪,谁都知道东厂的人是一群疯子,从来看见带有标志的马车躲都躲不及,哪有上赶着送上门的呢?车夫警惕地握紧了马鞭,一副再不让路就要抽上去的样子。
对面的单驾马车稳稳地横在巷子口,靛色的车帘并未因这番话而起半点波动。一时间,两驾马车在这条小路上形成了对峙之势,风也无言。
“我家主人问,对面车上可是东缉事厂的掌事千户扶麓扶大人?”马车旁跟随的小厮凑到车窗下听了句什么,几步蹿到车前扬声问道。
这厢车内,扶麓轻叩了一下壁板。心领神会的车夫便高声回道:“既然知道是东厂车驾,还不速速让路?”
小厮蹬蹬蹬跑回窗下,安静地听了一会儿,似乎苦着脸与车内争辩了几句,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再次回到车前,恭恭敬敬地道:“小的代孟家家主孟元谌给扶大人请安。我家主人说,匆匆进京,未曾去大人府上拜见,实在是失礼。现在又有陛下交办的差事在身,当街拦车,实为无奈之举。我家主人一直很记挂扶大人,改日定当登门拜谢大人昔日救命之恩!”
说罢,牵着车马退到了巷尾,竟就这么简简单单地把路让了出来。
车内久久没有动静,执鞭坠镫的小太监先是松了一口气,随即又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朝后头瞥了一眼。这孟元谌前脚羞辱了东厂探子,后脚当街拦了扶掌事车驾,话里话外透着一股亲近,偏偏人自己从头到尾面都没露。
这事情,诡异了。
还不等他想明白,车里就又传来一声叩响。小太监赶紧牵住缰绳,一言不发地驾着马车通过了窄巷。两车交错之时,孟家马车的窗帘被人轻轻拉起一角。
“爷,您真认识东厂的公公啊?”名叫元襦的小厮似乎还有些后怕,凑到马车窗下好奇地问。车内传来心不在焉地回答:“算是吧。”
“那可真了不得了,小的听说,东厂的人现在可威风了,替天子行事监察百官,那可是……”“你话怎么这么多,到底想说什么?”车内的声音有些不耐絮烦,“你要是羡慕,爷就把你介绍过去,咔嚓一刀,从此你也能狐假虎威了。”
“爷您这是开玩笑了,小的还想一直伺候爷呢。”元襦有些胆颤地陪笑,挠了挠头“小的这不是,有些好奇吗。您看您这些年,为了族里的事可谓殚精竭虑,东奔西走……”小厮转了转眼珠子,显出几分机灵劲来,试探性地问道:“小的就是疑惑,您这些年一直都在齐鲁之地奔波,是啥时候结识的京城里的公公呀?”
车里安静了片刻,清朗的男声明明白白地含了几分威胁:“怎么,爷现在认识什么人,还得跟你交代了?”
“不不不不不不是。”元襦危机感爆棚,拼命摇头,转身脚底抹油似的冲到了前面,“干什么呢?把车驾得稳一些,别颠着了爷。”
靠在车厢上的男人一头有些凌乱的短发,头上还束了条二指宽的墨色抹额,唇红齿白,目若朗星,眼神玩味:“这京城可是比上次来有意思多了。”
与此同时,御书房里的景象就和谐多了。扶槡歪坐在窗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咬着手里的糕点:“我说陛下,您早上召见大臣,下午又看这半天折子,不累吗。”
皇帝有些好笑地看着她:“自然是累的,可是累也得看,毕竟是朝廷大事,朕还是要一一过目才行。”
“哦。”扶槡拍了拍手中的糕屑,漫不经心地喝了口茶,“那没什么事的话臣妾先告退了呗。”
皇帝倒是气乐了:“爱妃,是你说要来给朕送点心的,结果倒好,朕还一口未动,你这就吃完了要回去?你还有没有点良心。”
扶槡挥了挥手,招了个小宫女过来把点心盘撤下去说道:“还不是因为陛下非说要每日见一眼臣妾,臣妾才巴巴地跑过来谨遵谕旨。既然陛下不爱吃甜食,那这糕点自然由妾身代劳了。”
看着她理直气壮的模样,皇帝禁不住抚掌大笑:“你啊你,强词夺理,你怎么倒不说正事上给朕分分忧呢。来,过来,给朕磨墨。”
“我可不去。”扶槡一扭身,挣开了皇上的手,“据说皇后娘娘今早都累病了,我可不要学她,我懒得狠,我就负责帮皇上吃吃零食就满意了。”
说话间,换茶水的小宫女用漆盘捧上来两盅热茶,扶槡顺手接过,不轻不重地放在皇帝手边,半垂的眉眼间满是随意与慵懒的神情。皇帝到底是拽过了她的手,拢在了自己手心:“那可不成,太后新丧,朕在前朝忙的没时间休息,还能这么轻易地便宜了你?既然皇后病了,那正好,朕就派你去给皇后帮忙,分管一些事务,也好练练手,让你知道知道朕的辛苦。”
“啊?”扶槡瞪大了眼,“我不要,不是,陛下,你不能这样,我……”
“这是圣旨。”皇帝故意板起脸,“少跟朕你你我我的,仗着朕惯着你就无法无天了啊。”
扶槡扁扁嘴,回身蹲礼:“是,臣妾谨遵圣旨,谢陛下隆恩。”只是这谢恩两字,怎么听怎么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见她吃瘪,皇帝倒是掌不住地笑出了声。无人看见,盛传有颜无脑的贵妃娘娘,眼底一闪而过波澜不惊的冷漠。
回到了凤藻宫,扶槡半阖着眼坐在梳妆台前,任由身旁围着的贴身宫女一点点卸去沉重的发饰。即便是在孝期,身为一人之下的贵妃也得保持应有的体面与庄重。皇家就是这样,悲痛与情绪都得为礼节让步。
“娘娘。”风筝从外间快步走进,瞥了眼屋内,接过了小宫女手中的玉梳,仔仔细细地打理着扶槡那一头光鉴可人的秀发。
扶槡懒懒地抬了抬眼皮,待到周围的小宫女都退了出去,才问道:“发生了什么?”
“皇后娘娘好像知道了罗衣的事。”风筝细声细气地答道,手里还不断地拆卸着发髻。
“哼,就她那个虎视眈眈盯着本宫的样子,不知道才不奇怪吧。”扶槡抚摸着拆下来的发簪,眼神极为不屑,“自己没本事,整天净知道耍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还要装出一副温婉大方的模样,本宫看了都替她累得慌。”
风筝放下梳子,转而轻轻取下珍珠耳环:“是。”
扶槡微微偏头方便她动作:“说吧,她这次又想怎么着?告状?还是把本宫拘过去听她教训?”
铜镜里,小宫女的脸色一时有些精彩:“都不是。”
“都不是?”扶槡挑眉,难得有些诧异,“这么好的机会,难不成皇后舍得什么都不做?”
风筝对上镜子里女人的眼神,晒笑道:“皇后娘娘,派了贴身宫女茯苓,拿着她的私人印鉴去东厂下了道懿旨。”
扶槡先是惊讶,转而眼中闪过一抹异样,很快便勾起了嘴角:“有趣,她不会是下旨给那个死人脸,让她进宫告知详情吧?”
小宫女的静默就是最好的答案。贵妃娘娘的语调里也透着她内心的荒唐与可笑:“哈,皇后这可真是无计可施了啊?”
闻言,风筝眼神一亮,语速都快了一倍:“娘娘您也觉得皇后娘娘此举定不成功是不是?虽然扶大人嘴上不说,但奴婢相信她肯定还是向着娘娘你的。皇后娘娘明显要用罗衣作为把柄对付娘娘,扶大人肯定不……”
在越来越压抑的气氛中,碎嘴的小宫女终于对上了扶槡的眼神,瞬间跪倒在地:“奴婢知罪,奴婢该死。”
扶槡眸沉似水。这些年明里暗里,总是有那么多人有意无意地提醒自己,那个人是自己的亲妹妹。她们流着一样的血,分享着一样的出身。难道所谓的姐妹,真是上辈子没躲开的冤孽吗?
“娘娘……”见她半天没有出声,小宫女有些胆怯地抬起了头。
扶槡瞥了一眼,好气又好笑。这宫女说大胆吧,每次总是一副鹌鹑似的抖抖索索的样子,说她胆小吧,似她这般敢在自己面前直言直语的人还真没几个。心头的乌云被冲散多半,她也只好道:“起来吧。”
风筝战战兢兢地爬起身,站在一旁。
“你是不是也觉得,那个死人脸是因为向着我,才不听皇后宣调的?”扶麓五指作梳,静静地打理着自己的头发,同时也打理着思绪。
“这就是人家的高明之处了。”她似乎也并不在意小宫女的回应,自顾自地说道,“东厂,那是什么地方。自从设立以来就直属于陛下,陛下让他们节制朝臣他们就节制朝臣,陛下让他们监管军务他们就监管军务,上达天听,下及黎庶,无往不利,无处不在。这么可怕的一把刀,你说,陛下能不防着吗?”
娘娘问话岂敢不答,即便是这样掉脑袋的话题,风筝还是谨慎地开了口:“可是,陛下对九提督深为宠信,十数年毫无嫌隙。”
“呵。”镜中云鬓花颜眉眼具厉,嘲讽的笑容带了点蔑视的意味,“那是自然。自潜龙之时就跟在陛下身边的只此一人。同样,这份信任也只给了九公公一人,而非是整个东厂。”
“娘娘的意思是,扶大人此举是为了撇清与后宫的联系,好让陛下心安?”
那人的举动可没有这么简单。镜中人撇了撇嘴,垂眸把玩着桌面上的钗环,口中却只是说道:“不错。东厂的掌事千户是多么重要的职位,多少人的底细和身家性命就在她手中。陛下绝不会容忍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和任何一方势力有所往来,他要的是绝对中正,绝对孤立,绝对忠诚。”
风筝皱眉,小脸儿满是思索:“可是……”
“好了。”懒得应付这聊起来就没完没了的小宫女,扶槡拧了眉从镜中看去,“本宫累了,今夜还要去灵堂。若无其他事,你就先退下吧。”
思路骤然崩断,风筝露出个呆愣愣的表情。这倒是逗乐了扶槡:“干嘛,还想听本宫讲故事啊?”笑起来的贵妃娘娘不施粉黛却美得夺目璀璨,傻乎乎的小宫女这才反应过来,赶忙低头应是,迈着小碎步退了出去。
留下扶槡若有所思地敛起了笑意。上赶着得罪皇后,她还想干什么?
“奴才参见陛下。”“平身。”
“谢陛下。”扶麓稳稳地起身,光影在长睫下婉转。还是这间书房,与其说此地是东厂向陛下汇报事宜所在的,不如说他们有一个算一个,都没资格堂堂正正地站在御书房禀事。
“何事?”皇上温和地问道。
“回陛下,奴才查到,昨日死去的宫女罗衣与太子殿下私相授受,她腰间悬挂的荷包就是证据。”面前人垂着头,从他的角度看不见神情,倒是语气里没有半分与内容匹配的慌乱。
“哦?”闻言,皇上轻轻地靠在了椅背上,不置可否。昨日宫门一事很快就报到了他案前,至于为什么前脚说罗衣是证人后脚又光明正大地把人杀了,他也想听听扶麓怎么解释。
面前人撩起衣袍,膝盖触地,双手举至眼眉高度,紫色的服饰衬得肤色苍白得有些羸弱:“奴才有罪。奴才其实已经查实,罗衣自进宫以后和宋芳仁并无往来,却为泄私人之怨在宫城外痛下杀手,请陛下治罪。”
声线清冷如碎玉,和她的额头一起平平静静地嗑在了地上。然而,皇上的神情越发难以琢磨。泄私愤,一个似乎合情合理但显然不应该出现的理由。皇帝可以容忍自己座下有一条忠心耿耿的疯狗,却不能接受这条狗有自己的小想法。
九五之尊似乎并不惊讶,只是淡淡地问道:“你与罗衣素日并无仇怨,这私仇从何而来呢?”
跪着的人手指微微抠紧地面,罕见的带出了点颤音:“奴才从小没有家,在聂先生身边学习时心生仰慕,本以为能……所以对贵妃娘娘早已暗生怨恨。奴才愚鲁,只想着那罗衣是娘娘的宫女,即便是无罪,也绝不能让人这样平平安安地回到凤藻宫……”
“所以你就杀了她,结果今天发现她和太子有往来,觉得遮掩不住,才来禀报给朕?”皇上面色威严凝肃,一声冷笑,天子之怒沉沉如山,“扶麓!你好大的胆子!”
书房内的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奴才知罪,奴才罪该万死。”扶麓头也不敢抬,微微咬着后槽牙,冷汗已经无声无息地浸润了一小片地砖,“奴才只是觉得兹事体大,若不报于陛下心内难安。奴才辜负陛下圣恩,辜负提督教诲,恳请陛下降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