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循声转身,花魁明烛正依依然走出画舫,福一福身子,和走进去的陆荆白逸尘错身而过。
“秋来天凉,我看姑娘穿着实在单薄,明烛这里有些不用的衣物细软,姑娘若不嫌弃,可随我去取。”她丹唇轻启,巧笑倩然,还未等我作答就依依然转身,进了画舫。
好似料定我会跟上一般。
这正合我意。我道谢后随她进了长相思画舫,上了阁楼进了香闺。
运城乞丐不少,流民亦多,明竺作为自小精心栽培的运城瘦马,对冻死街头大抵早就见怪不怪,这突如其来的好心,让我不由多想。我之前一直揣测,今日种种是有人想带我来见陆白二人,如今看来,或许明竺才是正主。
入门见墙上一副不知出处的美人卧雪图,画中美人白衣胜雪,慵懒的侧卧在雪中江心亭的白玉榻上,冰肌玉骨,绿发如瀑,体态妖娆。虽背向而卧不见其面,却隐隐透出几分倾城之意来。或是我穿着单薄,又或是画中雪气太浓,我后背一凛,不禁打了个哆嗦。
画下的乌檀木桌案上,放着一个微型青铜圆耳香炉,里面燃着一支冷香;羊脂玉瓶插着几支杨柳,冰纹龙眼的端砚上搭着一支紫毫笔、一支松烟,半摊着一幅蔡体临摹的刘长卿的《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西侧是一张精雕细琢的黄花梨架子床,冰蓝色的帷帐半撩,用银色的月牙勾束着,铺陈素雅。
东侧是一张黄花梨五屏式镜台,前置一偌大的梨花镜。
屋内陈设,低调素雅,却极尽奢华。南墙上还有一扇窗,溧水的风景,远处的龙骨山都尽收眼底,美不胜收。
“姑娘好品味!”“我叹道,“只是眼下秋气正浓,姑娘这里已然冰天雪地了。”
明竺端着一盘五颜六色花样精致的水晶点心送到我面前,柔声道,“雕虫小技,附庸风雅罢了,难得入了姑娘的眼。”
我接过点心拿起杏黄色梅花样的尝了一口,入口清甜,齿颊留香。
于是又囫囵吃了几块,扎扎实实喂饱了腹君。
她就一直温顺的微微笑着看着我,面上无一丝哂笑之色。
我试探道,“姑娘引我至此,当真只是为衣物之事?”
明竺道:“明竺只奉命替姑娘换洗打扮,其余一概不知。”
在我意料之中而出乎我意料之外。
我试探道:“我们可是旧识?”
她难以置信的打量我一阵子,又垂着秀眉思量片刻,睁圆杏眼轻声问道:“姑娘可是忘了?”
我悻悻一笑。
“那姑娘为何自称云宿?”
我惊道:“我觉得此名顺耳顺口,便随口一说。难道当真是我的名字?”
大抵太激动,我齿缝间喷出几粒残渣,尴尬的正紧,又不合时宜的打了个饱嗝。
“或许真是忘了。”她喃喃道。“姑娘若是记着,仪态,言行,都万不会如此。”
我一头雾水。
“忘了且先逍遥着,莫再纠结,该想起的时候,姑娘总会想起。”她眼里竟然有一丝羡慕。
之后任我再怎么追问,她都闭口不谈相识之事,带我去了转角的浴室,拿出一套米色银边的素服叮嘱我浴后换上。
“主子吩咐我在浴汤里加了些药,姑娘以后,都不必以叫花子形象示人了。”
不等我问主子是谁,不当叫花子我日后又如何求生,明烛已然飘然下楼去见陆白二人。
温热的汤水洗净我满身的污垢,还洗下一张暗黄的十分轻薄的人皮面具,和红色花瓣一起轻轻漂浮在浴汤上,像一锅加了枸杞的蛋花醪糟汤。我撩起水洗涤着自己的脸和肌肤,一寸一处都如凝脂般滑腻。
这绝非真正的乞丐该有的样子,倒像是自小娇身冠养的名门小姐。
明竺除了对我身世闭口不谈,对我亦算恭敬温顺,确然是认识我的。种种所指,我失忆前身份绝不一般。那么,我是谁?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因何失忆?一再助我害我的是谁?明竺口中的主子是谁?因何帮我?可会害我?
我一阵头晕,也罢,不去想了。找了找方才取下的人皮面具,竟已经化得无影无踪。或许正如明竺所言,该我知道时,这一切的答案都会像这张人皮面具一样,自然会慢慢揭开。
穿上温香松软的衣服,我自觉神清气爽,心情也美丽了许多。
作为女子,我不能免俗的惦念起自己此时的容貌来,便回到明烛香闺,端端的立在梨花镜前,镜中人杨柳细腰,芙蓉新面,眉目如画,三分妩媚,三分艳丽,三分烂漫,顾盼生辉,陌生而无比熟悉。
我不敢相信——这确确然是数月来狼狈不堪的自己,确确然是不久前还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的自己。
数月来疲于奔命,我竟头一次知道自己可以长这副模样。
感慨一阵后,由于实在不知如何摆弄发式,我用妆奁上的一根银色丝带将头发简单的从后背松散的挽住,凭感觉打了一个蝴蝶结,然后将桌上剩余的水晶点心悉数揣尽怀里。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大约今后,运城不再有丐女无名,只有美人云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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