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菊山山门往上,驰道两侧的梯田上,泼泼洒洒绽放着各色秋菊,多为稀世名品。每阶一品,由浅入深,再由深入浅,如此往复。入山麓菊苑,又混搭出各式花样。
沿途徐观,花景弭海,各色井然,菊香清冽,十分夺目。
而我最喜雪珠红梅和十丈垂帘,花色娇媚,花瓣细长,瓣尾卷翘,极有层次的垂着,像盛装后带着几分羞颜的美人,秀色可餐。
所以便让脚夫多逗留了会儿。
正好也在人群中瞧见一个道士,闲淡虚静,背着太极剑,剑穗上带着一个宝葫芦。却并不似其他道士一般身披道袍足踩麻履,穿着一身纯白的长衫,打扮清贵而超然。
但其实是个十分难缠的角色。
当年我在轩辕破寿宴上动了手脚,若非他半道冒出横加阻拦,瀛洲城轩辕氏大抵只剩一个传说。
若非他一直跟得紧,我也不至于提前十日才得知墨凉碧穹定亲的消息,赶得那么狼狈。
师父说过,若你遇着一个人,运塞时乖诸事不顺诸艺失灵,他便是你的克星,切记纠缠,一定得躲得远远的。
这个半吊子道士无疑是我的克星。
我看他走近,乖觉的将掀起的轿帘落了一半,身子微不可察往内侧挪了挪。
又一想,今日我改头换面又轻纱遮面,怎么说他也认不得我了。
可气这超然闲淡的道士竟然和那些粗野的绿林男子一般,盯着我的软轿看了又看。
我待他走远才让脚夫启程,在菊苑山门前落轿。
入山下马落辇,这是运城的规矩,想来是怕惊扰了山上的龙脉。
所以坐轿直至山门前,是陆荆给我的一份殊荣,他重金聘我充当门面,自然得先抬举我,以此区别于那些楚馆秦楼里的章台之柳。
但点到为止过犹不及,山门以上的路,我还須自己去走。
我戴上面纱,和花寂吟霜走进山门,在菊香四溢的姹紫嫣红中弯弯绕绕进入萃英殿。
案上珍馐美酿,雕蚶镂蛤。
座上人声喧哗,觥筹交错。
池中羽衣蹁跹,妖歌曼舞。
好一派繁华盛景。
东边高殿并坐陆荆两侧的男女,个个锦衣华服,神色倨傲,想来是各门各派的尊者。
南北两侧席地而坐于案几之前,自然是三方五地各怀奇技的豪杰侠士。
上上下下,不少人我都算认识。有些相熟已久,譬如东殿上的陆荆墨凉,白逸尘,还有北侧的司马流觞,还有我的宿命克星;有些仅有过一面之缘,却足以让我刻入骨髓,蓬莱一战,我在漫天火光中记下了他们狰狞扭曲的面孔,和杀的血红的眼睛。
我浑身的血齐齐向胸口涌来,鼻翼和唇齿一齐颤动,双手忍不住痉挛。
但又极力压制着这一切,努力经营着自己的娇媚和风情。
轩辕破老贼拨弄着左腕上的檀香串,一双鼠目贼溜溜在我身上扫了又扫,笑道:“云宿姑娘好大的派头,我昨日还想着,想睹姑娘芳容,怕是得陆城主亲自去请了。”
这珠串我再熟悉不过,名唤夺魄,看似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富贵物什,其实里面大有玄机。二十四颗珠子,颗颗都暗藏玄机,藏着一颗毒丸。每一颗都是师父精心淬炼的奇毒,世上无解。
那些所谓的正道侠士灭了蓬莱,口口声声江湖道义邪不胜正,暗地里却私吞了蓬莱不少宝贝。
我垂眉顺目,低声道:“轩辕城主见笑了。小女子能有今日的体面,全蒙陆城主抬举,岂敢忤逆。只是昨日不来,的确有不得已的苦衷。”
轩辕破道:“有何苦衷,姑娘不妨说来听听。”
“昨日重阳大典,场面庄严肃穆,能露脸的都是江湖上叱咤风云的人物,云宿虽向往之,但毕竟身份卑微,不能落了各位的身份,只能安守本分,不敢僭越。”
“烟花蒲柳,自是不能来这等场合。算你还有些自知之明。”陆荆右侧雍容华贵,体态丰腴的金夫人道。
她头顶的镶金嵌玉凤舞九天钿尾华美无双,却远没有师父睥睨天下的气概。
我嫣然一笑,举杯示意,自罚三杯。款款拿起金樽银盏替高座诸人各斟一杯。
到白逸尘时,一时心虚,不慎碰倒玉盏,酒水洒了满桌。
他大度一笑,我忐忑着满上。趁花寂来擦的功夫,赶紧移步到墨凉案前将玉盏斟满。
这两杯酒,且祭过往。
滚滚红尘长此寂寥。
…
池中舞姬退下时,我在千呼万唤中袅袅走向东北角古筝,鏦鏦铮铮试调两声,自吟自弹。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曲音未落,座上轩辕破和金夫人的争执声却愈来愈高。
一个说你富甲天下炊金馔玉不还得日日提心吊胆。
一个说你费尽心机名满江湖不还得屈居人下。
一个说你本就姿色平平又人老珠黄何必野鸡习凤戴什么凤舞九天。
一个说你这老匹夫假仁假义野心勃勃,居然痴想拿了妖女的毒串就能霸统江湖。
谦虚庄重的一个唾沫横飞指气颐使,宛如地痞流氓。
雍容华贵的一个双手叉腰,肥肉乱颤,犹如市井泼妇。
两人嘴脸丑陋互掀老底旁若无人。
四观者不明就里兴致勃勃津津有味。
我的好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