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安郡怎么可能被屠?
哪怕边线真的守不住了,也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崔家军还在,崔温还在,怎么可能让兴安郡被屠?!
怎么可能?!
“我没有胡说!”男人恐惧到了极致反倒是有了反抗的力气,狠狠地推开了殷承祉,“你不信自己去看!滚来别拦着我——”
殷承祉被推的踉跄后退。
男人趁着这个机会赶紧拉着马往城门跑,匆忙狼狈的连掉落地上的包袱都不要了,一个劲地拉扯着老马往前冲。
“不会的……不会的……”殷承祉没有再去拦,浑身颤抖地呢喃着,不会,不会,绝对不会,不会的——
你不信自己去看!
不信……自己去看?
那个男人的吼声在耳边响起。
自己去看?
对!
他做什么要听他们说?
他自己有手有脚的自己去看不就成了?!
为什么要在这里浪费时间听他们胡说八道!
他自己去看!
没有找代步的马车马匹,而是靠着双腿便往城门冲了,跑的很快,甚至还追上了先前的那个男人,在那个男人惊恐的目光中越过了他,往前冲。
“自己还不是一样逃……”
男人的话在后边响着,臭骂着。
殷承祉继续冲继续冲,直到冲出了城门……直到力气用完了再也跑不下去……满地的狼藉,全都是逃亡过后的混乱……还有一些走的慢的满脸惊恐的人……还有……
师父。
师父?
师父!
殷承祉双膝噗通跪地,气息像是被什么东西截断了一般。
“喂!”圆球急忙飞过去,这孩子是疯了吗?还是傻了?总之就是不正常了,“你还活着吗?”
殷承祉没有回答他,目光紧紧地锁着前方的人,她就站在那里不动,就那么一直站着,像是……像是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一样……没关系,她不过来他就过去!没关系的!“师父……”他爬了起来,他过去就是了,“师父……”一步一步地走着,像是双脚绑住了什么千斤重东西似的,每一步都走的很艰难,可他还是走到了,最后还是走到了,“师父……”双腿似乎再也支撑不住,“师父……”他几乎求救似的伸出了手,紧紧地拽着,“师父……”你告诉我,都是假的是不是?他们都在骗我的是不是?你告诉我,告诉我我没有做错的是不是?
可他张大了嘴巴,却一个字也没问出来。
“跟我回去。”
回去?
跟她回去?
回去哪里?
回去?
不!
不——
殷承祉猛然松开手,整个人都摔在了地上,“不……不——”他还得去自己看清楚!“师父,他们说蛮人屠了兴安郡,哈哈,他们居然说蛮人屠了兴安郡!这怎么可能?他们骗我的!他们竟然敢拿这种事情来骗人!我要去拆穿他们!师父,我要拆穿他们!”他爬起来,“徒儿现在就去兴安郡拆穿他们!”
“他们没有说谎。”冯殃继续道,很平缓的语气却透出了这世上最大的凉薄,“半个月之前,蛮族大军攻破兴安郡,屠城三日。”
殷承祉的脸瞬间更白了,头在僵硬了片刻之后猛然用力摇了起来,“不……不……不会的……”双手拽的更紧,向来恭敬的语气中竟然掺杂了怒意,“师父,你别和他们一起骗徒儿了!徒儿知道错了,徒儿不应该乱跑出来,你要怎么罚徒儿都成,只是不要这么骗……”
“我没有骗你。”冯殃截断了他的话,“这就是事实。”
“不……”殷承祉不信,他不信!“师父你不能开这样的玩笑!那是兴安郡,离我们家最近的兴安郡!我们在那里生活了六年!六年!师父,哪怕我们和兴安郡的百姓都不熟悉,可也不能这般诅咒他们!我们吃的用的都是从他们手上买的,我们……”
“殷承祉!”冯殃喝止了他的话,“没有人骗你!这就是事实!”
“不——”殷承祉怒吼了出声,手抓的发狠,连手背的青筋都冒出来了,“你骗我!骗我——那是兴安郡!是兴安郡!”
“不止一个兴安郡。”冯殃继续道,“闾州各个城池都会是一样的结局。”
殷承祉脑子里最后的那一根弦彻底断裂了,不仅仅是兴安郡?闾州各个城池都不能……“不……不……”他松开了手,看着眼前的人便像是看到了可怕的鬼似得,“你不是我师父……不是……”师父不会跟他说这些的,师父不会骗他的,不会的!他又冲上前伸手抓,凶狠暴戾,“你是谁?你到底是谁?你为什么假扮我师父?!”
冯殃眉头皱的更紧了。
“你是那个男人对不对?你是小球说的那个白光男是不是?你……”殷承祉的话戛然而止,不是自己清醒了,而是被一波能量供给,彻底地晕厥了过去。
圆球做完了之后连忙开口:“主人,不能让他继续疯下去!”再闹下去便是主人一直不生气他自己也得把自己给折腾死!
冯殃伸手接住了他,并未责怪圆球,“回去。”
“是。”圆球语气十分的沉重,只希望这小娃娃别把自己给整疯了。
幽州城的动荡在一个月前便已经有了征兆,而在半个月前达到了顶峰,城中大户是出逃第一波,百姓是第二波,出逃的第一个目的地是宁州,过了宁州,便是大殷重要腹地,蛮人占据了闾州,再打到幽州,最多也就再攻占一个宁州,哪怕蛮人还贼心不死,崔家军那么不堪一击,这些时间差也足够大殷调动其他地方的军队前来支援,先到宁州,若是局势再不妙便继续往西,若是情况好转了,便原路返回,毕竟故土难离。
短短的一个月间,昔日繁华热闹不亚于大殷内地重要城池的幽州城,几乎成了一座空城。
殷承祉一直在做着一个噩梦,他梦见当初被丢在太白山的事情,他好不容易挣脱了绳索钻出了麻袋,见到的一大群饿红了眼睛的狼,他跑啊跑,可无论他怎么跑都摆脱不了狼群,他跑步下去了……他摔倒了……然后狼群扑了上来……它们撕咬他的身躯,将他的内脏挖出……他的灵魂飘了起来,看着自己一点一点地被狼群蚕食……他不觉得疼……可是很恐惧,极度的恐惧……突然,光来了,有人从光里面走出来,那人驱散了狼群,他的灵魂好像又回到了身躯里,从枯叶中抬起头,完好地抬起头,看清楚了那个人……很好看的一个女子……她……她是他师父……师父……师父……他一声声地叫她,越叫越安心,他爬起来往她跑去,跑了好久好久,终于跑到了,可是……她却突然间变成了一头凶狠的狼,向他张开了血盆大口……
“啊……”
殷承祉尖叫,浑身滚烫,冒着冷汗,而哪怕是在梦中经历了极为可怕的事情也还是不愿意醒来。
“主人……”圆球真急了,“这怎么办?怎么办啊?”谁能想到这小娃娃这么不耐抗的,“不会真活不了吧?”
冯殃冷声道:“闭嘴!”
圆球闭嘴了,可上蹿下跳还是没能停下来。
叩叩叩。
有人在敲门。
圆球气的想去揍人,这时候敲什么门?!不过它还没真的急晕头,在外面的人走进来之前窜到了角落里躲起来,敢在这时候敲门的除了那姓叶的小丫头还能有谁?这小丫头不会是来落井下石吧?主人现在心情不好,可别来找死!
叶晨曦提着药箱进来,见到殷承祉之后脸上并无幸灾乐祸的神色,“姐姐,让我给他医治吧。”
冯殃看向她,神色有些冷。
“在冯姐姐面前,晨儿不敢动手脚。”叶晨曦继续道,“况且晨儿说过了他是晨儿仇人的仇人,晨儿不想让他死。”
“他无事。”冯殃还是拒绝了,不是信不过这小丫头,只是眼下她不想再生事端,“回去好好待着,别乱跑。”
叶晨曦笑了笑,“果然在冯姐姐的心里最在意的还是这个徒儿啊,不过晨儿听说他知晓外头发生什么事情之后便状若疯狂,连姐姐都骂了,姐姐,这样的徒儿可得好小心哦,毕竟人家是皇子,从小就是养尊处优……”
“叶晨曦。”冯殃打断了她的话,沉着脸不打算再给小孩儿面子,“你是想让我将你扔出去?”
“当然不想了。”叶晨曦笑笑,将手里的药箱放下,“这里头有好些降热的药,冯姐姐交了我一身医术,出事了我总得尽一份心吧。”说完,便又看了看殷承祉,“四殿下的情况似乎很不好,若是再不退热的话,怕是醒来也只是个……”
“滚!”冯殃动了怒。
叶晨曦也没继续添油加火,说了句那晨儿便先出去了,就离开了,还很细心地将房门重新关了起来。
“主人,这小娃娃怎么一个个的都变样了?”圆球窜了出来,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这才多久啊,先前多好的一个小女娃娃,眼前这个虽然挺讨厌但也还算是勉强过得去的男娃娃,全都变了样了,这变化的速度简直让它惊奇,“人类真是个复杂的物种。”
冯殃没搭理他,继续给高烧中的殷承祉物理降温,这个年岁的孩子烧一两日死不了人,只是这并非外感而起的,是源于心理,这才是真正的棘手!
这一关,谁也帮不了他,只能他自己过。
殷承祉觉得浑身滚烫,好像被人剥了皮似得,血淋淋痛楚遍布全身,他一直在逃一直在逃,可好像没有尽头……“师父……师父……”他双手胡乱抓着,好像在找着什么,嘴里一直不断地喊着师父师父,他在找师父,他的师父,最疼他最偏心他的师父,找到师父,一切都不怕了,一切都会好的。
可是……可是师父变成了要把他生吞活剥的狼……
“不……不要……”
冯殃看着自己被抓的几乎发白的手,有些恍惚,她知道这孩子依赖他,虽说没喊过一声母亲,但却将她当做母亲般依赖,只是却不知他竟依赖至此,“有多久了?”
“啊?”圆球叫了一声,“主人你说什么?”
冯殃没有回答它,很久了吧?已经很久没有一个人这般毫无所求单纯地依赖她了,哪怕是当年那个人也未曾如这孩子般,果然还是小娃娃啊,因为还是小娃娃吧?
“主人,小球马上让他松……”圆球以为是小孩儿将主人的手抓疼了,忙开口,只是话还没说完便被打断了。
“闭嘴!”冯殃冷声喝止了它。
圆球懵了,主人怎么了?这男娃娃是真的疯了,连昏迷都这么发狠,而主人也这么任由着他,手都快要断了,主人这是怎么了?也要疯了吗?
“师父……师父……”
冯殃眉头皱的更紧,“我是不是错了?”她不欲插手任何纷乱,可却强行将这孩子拉入了她的生活,或许当初将他交给叶扬,又或者,当日就将他交给崔温,便不会有今日的局面。
圆球一愣,“主人?”
“师父……师父!”殷承祉痉挛起来。
圆球急了,“啊!主人,是否要启动……不对,主人,小球的医疗系统只能扫描诊断不能下手治病……”还没嚷嚷完,便见他的主人下手快准狠,几个穴道戳下去,娃娃很快就缓过来了,“还好……还好……”
“没事了,没事了……”冯殃抚摸着他的头,轻声安抚着,“会好的……”
圆球缓过神来又有些傻眼了,主人这是在安慰人吗?主人是会安慰人的人吗?主人什么时候……不不不!它都乱想什么?“主人,要不小球现在去阻止那些疯子?”
冯殃沉默着。
圆球过了好久才敢继续发出声音,“主人?”
“晚了。”冯殃声音幽沉。
的确是晚了。
从叶扬最后一封信送来到现在,介入其中最好的时机已经过了,如今做什么都已经无济于事。
“那至少把那个姓崔的……”
“崔温必死无疑。”冯殃却道,“从他认下了那所谓的大功的那一刻起,他就只能去死。”
崔温必死无疑。
从他认下那所谓的大功的那一刻起,他就只能去死。
崔温必死无疑。
必死无疑……
殷承祉从尸山血海中厮杀过来,挣脱了可怕的血腥黑暗,抓住了那一缕的光明,然后,他听到了这些话。
崔温必死无疑。
他听到了这一句话。
必死无疑。
他没有惊恐狂叫,也没有撕心裂肺,更没有疯狂失了理智,只是瞪大了眼睛,呼吸降到了最低需求。
他愣愣地躺着,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虚无。
在极度的疯魔之后,竟然是这般平和的宁静,好像什么都不重要了似得,像什么都不能再影响他……
“醒了?”耳边有人说话。
他听出来是谁,可是他不想理,他现在什么都不想理,脑子像是被什么蚕食一空,什么都没剩下了,他还想什么?呵呵,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
“烂橙子?”圆球启动了医疗扫描,结果除了体温还有些高血压也有些不稳定之外,没有什么其他的,精神的问题超出了他的医疗系统诊断范围,“主人,他不会真的傻了吧?”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间,他爬起来了,还是得爬起来,脑子又生出了一些东西了,那些畜生没能把他全吃完,他得爬起来。
“你……”圆球急啊,可主人没有阻止,它也只能闭嘴先看看情况。
殷承祉爬起来,下床,还没忘记穿鞋,身形虽然有些不稳,脸色虽然很糟糕,也没有去看旁边的一人一球,像是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似的,他一步一步地往门口走去,不快不慢不缓不急。
“你要去哪?”冯殃问道。
殷承祉走到了门口了,身形因为这话而僵了一下,半晌之后才慢慢转过身,瞳孔里面慢慢地聚集处了人像倒映,一只手扶着门框,五指几乎扣进了木头里,“闾州!”言简意赅的两个字,没有恳求更不是征询意见,那双瞳孔里头倒映人影的四周似乎燃烧起了一团火,炙烈的仿佛要将人影化为灰烬,“救人!”
他很冷静,冷静的不正常。
和先前像没头苍蝇般横冲乱撞不一样,这一次有条不紊地准备着,干粮、马匹、银两……连换洗的衣服都准备了两套,背了一大个包袱,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和城里的其他没来得及走的人一般,要逃命去了。
他没有叫护卫,也没有再来见冯殃,好像是忘了师父这一号人物存在似得。
“主人!”圆球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这娃娃是真的疯了,“他这样子去……”话在扫描分析出主人表情之后当即转了话头,“是的,主人,小球马上出发,绝对不会……啊,主人你等等我……”主人要亲自去吗?
“冯姐姐是要丢下我不管吗?”叶晨曦冒了出来。
冯殃看着笑的面无表情的女孩儿,“会骑马吗?”
“不会。”
“那就学!”
叶晨曦睁大了眼睛。
……
殷承祉走的不快,和正常上路一样,他给自己的内心上了把锁,锁住了所有他不愿意去想不愿意去面对的一切!这样的速度正好,寻常行走便是这般的,和来时的速度也是一样,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没有客栈,也没有兴致勃勃的沿途观赏美景……
离幽州城越远人也越多了,狼狈不堪甚至衣衫褴褛的人,很多很多的人,脸上全都是恐惧,和他的方向不一样。
“小哥,别忘闾州去,危险!”
有好心人这么对他喊。
是啊。
危险。
危险!
他想起来了,他是来救人的,跑这么慢做什么?
这样的速度哪里能救人?
“谢谢老爹,我不会有事的。”
他笑着和好心劝他的每一个人说。
他也从这些人的口中得知了更多骇人听闻的事情,心里的那把锁似乎越来越松了,很快就锁不住了。
他没有时间了。
他得快点!
舅舅,我来了,你不是说要教我打蛮人吗?我来让你教了!
还有兴安郡……
太白山下村子里的阿公阿婆……
他快到了!
快到了!
他被拦住了,在幽州和闾州的交界处被拦下了,是崔家军!崔家军!他欣喜若狂,终于见到崔家军了,那便是找到舅舅了吧?
他们竟然也认出了他来!
认得四皇子殿下的人没有几个的,哪怕是在崔家军中,也就那么几个人见过他!这些人认出他便是崔温的心腹。
太好了!
他终于找到了!
“带我去见崔大将军,立即带我去!”
可这些人像是听不懂似得,一个劲地要他离开这里,让他回幽州去,说这里很危险,说蛮人随时都可能来。
可笑,他不就是为了这个来的吗?
还有,他们怎么会守在这里?闾州呢?幽州自有驻军,哪里需要他们驻守闾州的人跑来?
“四殿下,你不能去!”
什么不能去?
他哪里不能去?!
“滚开——给我滚开——”
“四殿下!”一道很熟悉的声音传来。
殷承祉转过身看过去,的确很熟悉,正是当日将舅舅出事消息告知他的张华,“你怎么会在这里?谁让你在这里的?”
他又来做什么?
他又要给他带来什么坏消息吗?
他不应该在这里的!
这一次他猜错了,张华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坏消息,只是告知了他自从战事起了之后,他便被派来驻守幽州边界了,而他接到的命令便是不惜一切代价守住幽州,不能让四皇子踏入闾州一步。
不能让四皇子踏入闾州一步!
不能……
让他……
殷承祉很想很想大笑出声,心里的那把锁已经快要锁不住了,“让开!”他真的没有时间了!“给我让我——”他叫喝着,挥打的马鞭往前边冲了过去,没有人敢强硬拦截他,他就算准了他们不敢!
“追!快追!”
闾州怎么了?他就是要来!他崔温凭什么不让他来?他能够救的了他一次也能够救第二次!他想死可没这么容易!
焦土、死尸、满目疮痍……
殷承祉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只是知道越往前跑这样的场景便越来越多,很多很多死人,火烧了一座村庄又一座,还有……
兴安郡被屠城了!
屠城了!
他们把人吊起来晒干拿去喂畜生!
那个慌不择路逃走男人的疯言疯语竟然成真了!
殷承祉定定地坐在马背上,身下的马匹似乎也吓到了,动也不敢动了,连呼气声都小了很多很多……
他记得这个县城的,他们去幽州的路上在这里住过一宿,他还在街上买了许多有趣的玩意……那个摊档的老板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儿子,很淘气,还冲着他笑鬼脸……县城不高的城墙上,挂了一具具尸体,像是晒鱼干似得,恶臭充斥着每一丝的空气……马蹄声传来,很多人来,说着呱呱咕咕的话,他不懂但是记得这是什么话,他还花了一番心思默记下了一群人的谈话,到了现在,他还能默诵出来!
他们来了。
没有人骗他!
没有人!
所有的一切都是真的!
都是真的!
全都是他的错!
都是他的错!
这些人都是他害死的!
都是他!
“哇呱咕咕——”尖锐的叫嚣越来越近了,他还是一动不动。
“簇簇簇——”
“啊!”
“哇啦——”
交战声,呐喊声起此彼伏。
双方就在他面前打了起来,殊死拼搏,你死我活,一刀一条命,一剑一个人头,好像命一点都不值钱,随时随地都可以丢了。
“呜——”一声长鸣,身下的马突然间疯狂晃动起来,他没有抓紧,整个人都被掀翻了下来,还没有摔地上就看到一把弯刀朝着他砍了过来,而这一次,他却丝毫没有反抗的力气了,再也没有当年在兴安郡便是死也要拉多几个垫背的力气了……
他要死了吧。
和这里被吊着的人一起。
和他们一起。
铛!
他没有感觉到疼痛,听说刀若是快的话,是可以不疼的,而且还能看到脑袋掉下来的场景,自己的。
不过他也没看到。
他还是站在那里,茫然无措地看着眼前的杀戮。
他没有死。
眼前的人一个个地倒下,他还是站着。
“四殿下你清醒点!”有人喊了他。
四殿下?
清醒点?
殷承祉抬头看着眼前的人,又是他,怎么还是他?他不是让他不要跟着的吗?对了,他还有事情要做,他还有……
“殷承祉!”冷冷清清的声音传来。
很熟悉,他认得的。
是……
是……
他看到她了。
她骑着马过来,手上拿着染血的武器,衣裳上也沾了血迹,脸色很难看很难看,是他从未见过的难看,若是以前,他一定会吓的赶紧跪下来,或者找小球来背锅……
“师父。”
冯殃脸色极为难看,“过来!”
过去?
不!
他不过去!他为什么要过去!
“你过来!”他朝着她吼,跟做梦一样,他居然朝着师父吼,一定是做梦吧?他怎么敢这么大逆不道?“你过来——”
冯殃神色微震。
“你过来——”殷承祉神情狰狞。
冯殃看着他,“殷承祉……”
“你看见了吗?”殷承祉指着吊在城墙上的尸体,“你过来我给你看清楚!你过来看清楚——”
冯殃翻身下了马,大步走了过去。
殷承祉也朝着她冲了过去,一把抓着她,然后拉扯着她往城门走去,“你过来我给你看清楚!你过来看清楚!”
“殷承祉!”冯殃甩开了他的手,“闹够了!”
“闹?”殷承祉像是听到了极为荒谬的话似得,“我闹?你说我闹?要是我闹,那这些又是什么?这些是什么?!我闹出来的吗?!我闹的吗!?”他嘶吼着,声嘶力竭,“哈哈,是我闹的!就是我闹的!就是——”他抓着她,“那你呢?那你闹没闹?你就没有闹吗?师父……师父……”他跪了下来,双手抱着她的腿,和每一次犯了大错怕她不要他一样,“师父,你就没有闹吗?”
冯殃呼了口气,“阿承……”
“为什么瞒着我?为什么骗我?你们早就知道了!整座幽州城的人都走光了,而我却还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他咬着牙,将要喷涌而出的猩红狠狠地咽了回去,只留下了牙缝的丝丝血红,“师父!师父!我求求你救救他们好不好?你救救他们!师父,你让圆球再帮我一次好不好?你让它再帮我一次好不好?我发誓以后我再也不会……”
“他们死了。”冯殃打断了他的话,“阿承,他们死了。”
“没有!没有——”
冯殃不欲与他再纠缠,抬手便又要将他击晕。
而这一次殷承祉似乎有了防备似得,在她出手之前便松开了后退,眼瞳也似乎被满城的鲜血染红了,“是!是我闹出来的!是我闹出来的!全都是因为我!因为我——”尔后又朝着她吼,“为什么不救他们——为什么不救他们——你可以的——圆球可以的——你们可以的——为什么不救他们——为什么也不让我救——为什么——”
冯殃沉默了下来。
殷承祉爬了起来,朝着她冲了过去,不过这次目标却不是她,而是她身后的马匹,一跃而起,急挥马鞭,往前冲了过去。
“四殿下——”随行追来的人都要疯了。
“不用追了。”冯殃却喝止道。
众人简直不敢置信,“冯姑娘你说什么?”
“将他强行弄回去情况只会更糟糕。”冯殃要了另一匹马,“去做你们该做的,殷承祉是我徒儿,我自会负责到底!”
快马急速往前。
空中,圆球一直紧紧盯着,丝毫也不敢松懈,阿玖前主人说的没错,男娃娃就是麻烦,大麻烦,闹起来就更是大大大麻烦!
烂橙子你要是敢自个儿把自个儿玩死了,老子跟你没完!
殷承祉不知道后面的事情,也不知道空中的,只是一个劲地往前冲,没有目标,仿佛一下子什么都空荡荡了,甚至连要救人的初衷都忘了。
救什么人?
哪里还有人救啊。
这里全都是人却也全都是死人。
对了,还有最重要的一个。
他是不是也死了?
是不是也死了?
也和这些认一样被吊在了哪一座城门前晒干?!
他一直往前冲,不顾一切地往前冲,马疲惫不堪了,可他不在乎,他才不在乎了,真要倒下那就倒就是了!
真倒下了。
他也摔了出去,足以摔断脖子,可他不在乎,全都不在乎!但为什么还是没事?不害怕了便真的不会死吗?这些人因为怕了,老远听到一点风声就怕了,所以才会死的这么容易?才会死的一个也不剩下?!
“烂橙子你真的想找死吗?”
他砸在了一个软软的东西上面,好像是棉花,又像是……一个球……透明的球包裹住了他,没让他摔地上摔断脖子。
还有……
“小球……”他喃喃说着,认出了那破口大骂的东西,这世上最厉害的东西,不久之前他就是在它的帮助下做下了这一辈子最厉害的一件事!就是它——
殷承祉骤然伸出手抓住了圆球,然后在地上四处乱找着。
圆球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你在找什么?告诉我我帮你……啊——”他疯了!这烂橙子疯了!他居然找来了一块石头,然后用石头砸它!一下一下发狠地砸,比谋杀还要狠辣还要不要命!“主人!主人——”它被吓的都忘记了自己完全有能力脱离这疯娃娃的掌控,一个劲地喊着主人救命,“娃娃疯了!他疯了……”
冯殃在旁边没插手。
圆球觉察到了:“主人救命……”
“砸两下死不了。”冯殃沉声道。
圆球许久没有过的生无可恋的感觉又回来了,主人,主人你怎么可能这么偏心偏心到了不管小球死活……
砸不死。
啊啊啊啊啊啊,是砸不死,也砸不烂,可问题不是这个啊,是这烂橙子疯了啊!
殷承祉一下一下地砸着,发狠了,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心底最暴戾的一面暴露了出来,像是砸碎了这东西一切便能够挽回似得。
可不能。
他砸不碎。
不管他多用力多发狠都砸不了。
轰隆隆。
下雨了。
夏季的雷雨比起春季的细雨要厉害多了,疾风骤雨电闪雷鸣,好像老天都在震怒了,可是,那一道道的雷电却始终没有劈到他身上!
雷电不就是老天惩罚罪恶深重之人才降下的吗?
为什么不劈他?
为什么?
圆球终于得了自由了,雨水洗去了身上的泥污,却也没有获得自由之后狠狠报复回去的念头了,它没有心都觉得心酸了,“烂橙子……”
这孩子真的要疯了吧。
殷承祉什么也听不到了看不到了,只是仰着头冲着天,任由雨水落下洗刷敲打,一心一意地等待着上天降下雷霆之罚。
心里的那把锁早已经碎成了灰了。
他知道了。
全都知道了。
就是因为他!
他做错了!
大错特错了!
连一丝一毫挽回的余地都没有了!
他甚至还……还委过于人……他甚至还恨师父欺瞒于他……
叶晨曦说的没错,他和京城那些人一样,都是留着最卑鄙的血,做着最卑鄙的事……
他该死的!
该死的!
可为什么就是不罚他?
为什么就是……
连雨水都没有了。
连雨水都觉得他肮脏所以不愿意落到他身上了吗?
冯殃撑着伞蹲下身子,“殷承祉。”
有人在说话。
又有人在说话!
说什么话!
直接动手不就好了!
殷承祉满心暴戾,抬起头双瞳如同陷入了极度疯狂的野兽,“杀了我吧!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
“杀了你就结束了?”冯殃缓缓说道,“你死了,这一切就结束了吗?从什么时候起,我冯殃养出来的徒儿成了懦夫?”
懦夫?
徒儿?
懦夫?!
你——
“不是想救人吗?现在救到了吗?”冯殃继续道,“你问我为何瞒着你,这就是愿意,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除了发疯之外,你还做了什么?你能做什么?不瞒着你,让你早早知道然后跑来这里提早发疯吗?你的舅舅以整个闾州做代价、牺牲了他心心念念要护着的崔家,换来了什么?就是你一声声杀了你?”
殷承祉的脸更加扭曲了。
“幽州城从昔日的繁华热闹到最后的人去楼空,那么长的时间你却一丝都没有发觉,是因为我这个做师父的刻意隐瞒?”冯殃继续道,“孩子,这世上从来便没有不透风的墙,只有不愿意面对的人。”
“主人……”圆球怯怯开口,真怕主人再刺激这娃娃把他给刺激死了。
殷承祉龇开了嘴,整个人都处在了攻击状态,野兽般的攻击状态。
冯殃没有动,连神色都没有变。
“主人!主人!他真的是疯了,你大人大量不要……”
冯殃伸手将圆球抓了过来,送到了殷承祉的面前,“拿去。”
殷承祉眼中的红又深了几分。
“不是想要吗?”冯殃继续道,“我会命令它帮你去做你任何想做的事情,哪怕把这个世界毁了都可以!”
殷承祉浑身剧烈一震。
“只要你承担得起后果。”冯殃又道,“只要你有这个胆子!”
主人,你这是要救这娃娃还是要害死他啊!
啊啊啊啊!
殷承祉狠狠地盯着她,狠狠的。
冯殃没有动,手里的圆球也没有收回,那神色也没有半点的哄骗,只要他敢,她就让他如愿以偿!“只要你敢伸手拿!”
他敢!
敢!
殷承祉猛然伸手,狠狠地从她的手里夺过了圆球,他当然敢!他怎么就不敢!他敢!敢的——
“你连崔温是死是活都不敢问。”冯殃站起身来,“殷承祉你不敢!”
“啊——”殷承祉双手抓着圆球,冲着冯殃嘶喊,一声一声凄厉无比,可除了这么吼着之外,便没有更多的举动了,那野兽般的狂化状态,给出的亦不过是这般毫无杀伤力的结果,或许在他的心里到底还是认这个师父,又或许……他真的不敢。
圆球不再发出声音了,它明白了,它的主人还是它认识的那个无情无义冷血无情没心没肺的主人。
这娃娃落到主人手里是他倒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