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承祉听了之后脑子轰隆一下,像是被什么给狠狠地砸了下来,随即,身躯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掌控中了,“父皇——”他的声音沙哑,悲痛,还带着委屈,他怨过、恨过也释怀过,他想不是所有儿女都能得到父母的疼爱的,这世上总有些人没有父母缘的,比起那些不知父母是谁或者早便失去父母的孤儿来说,他已经很好了,哪怕他们不爱他也不想要他,可到底为他找了一条出路。
崔家是他的外祖家,天底下的外祖家,怕是会下手对付自己的亲外孙的也没有几个,尤其是母后尚在,他在心里安慰自己,不过是阴差阳错罢了,不管是父皇还是母后,怕也想不到崔家会对他下毒手。
他释怀了的,大不了便当做没有这样的父母了。
甚至于在母后离开的事情,他虽然震惊、愤怒、难过,但也并没有那么伤心欲绝。
他释怀了的。
可到了后来,却又发现这一切或许只不过是身不由己,是一个妖妇在背后操控,让他从小失去了父母的庇护和疼爱,甚至还告诉他,或许……或许他的父皇由始自终都是疼爱他的,和当初一样,从未变过。
来京的路上,他们说,之前皇帝吐血便是因为听了他的死讯。
“父皇……”
皇帝似乎也听到了声音,艰难地侧过了头,死灰的脸上嵌着一双浑浊的几乎失去了光泽的眼瞳,而眼瞳的视线在触及到了殷承祉的那一刻,先是迷茫,尔后便绽放了喜色,他似乎想起身,可最终也只能颤抖几下,但那双眼瞳里的光泽却越来越亮,将那死气也驱逐了不少,“小……小……小四……”几乎不可闻的叫唤从他灰白的嘴唇中溢出。
殷承祉浑身一震。
“殿下!”
父子谁也没能有说话的交流的机会了,太医还是被找来了,与此同时,被刘群山派人去救的文武百官、皇室宗亲也都一拥而来,每个人都很狼狈,哭哭啼啼的,尽可能地想要在皇帝面前表现自己的忠贞不二似得,康王府的老王爷也来了,这个命硬的可以的老头儿经历了这一场动乱居然还能蹦跶,实在让人佩服,不过也因为有他在,宗亲的心在动乱之后方才快速安定。
皇帝也被转移到了前朝大殿后的配殿中,比先前窝着的小屋子宽敞许多,能容纳更多的太医为皇帝整治,这时候,自然也用不上叶晨曦了,殷承祉却也没让她到处乱跑,将她交给了自己的人看着。
叶晨曦虽然冷着脸,但并未反抗。
殷承祉没有多少工夫顾及他,他不是不信小球的诊断,可到底还是心里存了一丝的希望,一个又一个的太医被找来,一个个的为皇帝诊治,御药房内库存的吊命之药也都一一用上,让皇帝的精神好转了不少,只是所有太医都已经告罪说,皇帝时日不多了。
宗亲顿时哭哭啼啼。
文武百官悲痛的背后开始各自的盘算。
皇帝时日不多了,那接下来谁继位?
论宗法规矩,自然是嫡皇长子了,只是……
如今皇帝的四个儿子,六皇子如今下落不明,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即便还活着,有了安氏的谋逆,皇位怎么也不可能轮到他的。
二皇子嘛,虽然也赶回来了,但是在宫门前便倒下了,这么一个随时都可能追随皇帝而去的皇子,自然不是皇位继承人最好的人选了。
那便剩下两个了。
皇长子和皇四子。
两人一母同胞,皆为嫡子。
可大皇子如今尚不见人影,西北来的人似乎也不知道他去了何处,而四皇子则带着人攻破宫门,亲自冲进火场之中救出皇帝,更是派人将被困各大牢房中的皇室宗亲、文武百官救了出来,如今更是在全程搜捕安氏余孽,比起其他两路人马,锦东来的大军几乎成了后续收拾残局的主要人马,也便是说,四皇子未必就愿意谦让他的嫡亲长兄。
皇长子在这时候失踪,更是拉耐人寻味了。
殷承祉也觉得殷长乾久久为至有些奇怪,哪怕他不愿担下攻入皇宫可能造成皇帝命丧安氏之手的后果,可如今万事既定,他理应敢来才是!
难道出事了?
可他有重兵护佑,如何会轻易出事?更不要说以他的心智不可能让自己在最后的关口出事的!
到底是什么事情耽搁了他?!
殷承祉想不到,只能暗中派人去寻找。
而这时候,他已然成了所有人眼中的香馍馍了。
老王爷把他叫到了跟前,仔仔细细地瞧了许久,拍着手喊着很好很好,皇后娘娘果然为我殷氏皇族生了一个好皇子……夸赞的话从折腾的好事出气比吸气多的老头儿嘴里不断地说出来,简直将人夸赞成了神人了,“孩子啊,以后……以后我们殷家的江山就靠你了啊……”
“老王爷。”殷承祉眉心一跳,“有大皇兄在,阿承不敢居功。”
老王爷不知道是累糊涂了还是不知大皇子还活着,睁大了那双老眼惊讶道:“大皇子?大皇子怎么成?不成不成?四殿下,只有你才能啊!你可是天命之子,当初你一出生……”
殷承祉连忙制止了他说下去,“老王爷累了,先歇息一下吧。”这些话如何能继续说下去?
“四殿下……”老王爷还想说。
旁边康王心里跟明镜似的,赶紧制止了自己的老父亲,现在可不是康王府下水的时候,大皇子那性子可是睚眦必报,现在都还没现身也不知道在憋什么坏呢,再说,他眼瞧着这四殿下似乎真的不想与嫡亲同胞兄长相争,“四殿下莫怪,你叔祖父这段时间有点糊涂了……”
殷承祉自然不会见怪,正想说两句场面话,便见老丞相颤颤巍巍地朝着他走来,也便只好先作罢了。
“见过四殿下。”老丞相躬身行礼。
殷承祉连忙扶着他,“老丞相无需多礼。”
皇帝经过了太医连番救治以及服用诸多吊命神药恢复些精气神之后,便宣召了老丞相了,除了见了几位宗亲之外,唯一召见的便是老丞相,那些年轻的朝臣,似乎没有一个能让皇帝信任似得,而这时候召见老丞相是为何什么,大家心里也都有数。
老丞相从殿内出来,便对四皇子如此恭敬,更让那些候在一旁的大臣有了盘算了。
“殿下,陛下请您进去。”老丞相恭敬又不失慈祥,说道。
殷承祉愣了愣,数息之后才应道:“多谢老丞相告知。”说完,便起步往里头走去,除了太医之外,皇帝身边并没有内侍和宫人,一是动乱后宫人四散,二是便是能找出几个伶俐的,可安氏控制皇宫多年,如何能信的过?若不是没了太医不可,殷承祉甚至连太医都不放心。
“四殿下,陛下刚才服了药精神尚可。”一名老太医上前悄然说道,“只是药效只有一刻多钟的时间。”
殷承祉心里突然刺痛了一下,颔首:“多谢太医,我知道了。”声音也沙哑起来了。
老太医便退下了。
殷承祉吸了口气,吸入了浓浓的草药味,他没有立即上前,而是静静站了许久,想让自己心平气和一些,再过去,然而他尚未平复心境,龙床上的皇帝便开口了。
“还怨父皇?”声音也颇为嘶哑,但精神的确不错。
殷承祉大步上前,双膝跪在了龙床前方,抬头看了过去,“没有。”
皇帝的脸上多了些许血色,看起来便像是一个得了病但还不至于去见阎王爷的老人,浑浊的眼中多了笑意,温和慈爱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老人。
殷承祉喉结一滚,鼻腔眼眶火辣辣的,“父皇……”记忆中的父皇越来越清晰,威严高大,不怒而威,像是这世间的主宰般,而如今徐徐老矣……“父皇……”不过十几年,亦不过十几年的岁月……他理应还是盛年,理应还是这世间最威严最高大的父亲!“父皇……”
热泪滚落了脸庞。
皇帝眼眶也慢慢红了,朝着他抬起了手。
殷承祉连忙跪爬上前,伸手抓住了,“父皇……”什么怨什么恨,在这一刻哪里还有什么怨恨?他只恨自己只怨自己,身为人子却从不知父亲深陷妖孽祸害当中,身为人子却未能保护父亲,他……“父皇……是孩儿不孝……孩儿……孩儿……”哽咽的几乎难以成言。
皇帝却笑了,反手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却似乎发现手中的那手变了许多了,认认真真地看了半晌,才笑道:“长大了……长大了……父皇的阿承长大了啊……”
“父皇……”殷承祉哭的更加不能自抑。
皇帝松开了手,颤颤巍巍地抚摸着他的头,“好了……长大了……便是男子汉了……不许哭了……民间男儿尚且流血不流泪……你身为皇子更是要以身作则的……”
“好!”殷承祉胡乱地抹去了眼泪。
皇帝笑了,只是精神似乎没刚才好了,“父皇对不起你……”
“没有!父皇……”
“其实,父皇并非完全不清醒。”皇帝打断了他的话,“那时候父皇还是清醒的,只是很是迷惑,朕明明那么疼老四,怎么一下子便嫌弃上了?”
“是我不好,是我……”
“不就是个结巴吗?”皇帝笑着说道,“孩子受惊了有些后遗症也是正常,那时候朕的小厮还那么小,慢慢治就成了,朕理应关心疼爱,怎么能生出厌恶?便是宫里的太医治不好,还可以去民间找,天下奇人多的是,怎么也能找到一个能治好你的,可朕呢?”
“是安氏那妖妇害了父皇!”殷承祉狠狠地道。
皇帝笑了笑,“若非朕鬼迷心窍,安氏如何能有机会趁虚而入?”
“父皇……”
“恨父皇吗?”皇帝又问道。
殷承祉摇头,“不!”
“好,好。”皇帝笑道,“那就好……”
殷承祉也发现了他精神不足,“父皇……”
“朕当初把你送去锦东,一是控制不住心里的厌恶,怕有朝一日对你做出什么更不好的事情来,二是希望你能有一番磨砺,崔温虽不及崔家历代先祖,但带带你还是可以的。”皇帝没有让他说下去,“如今看来,当日朕的决定并没有错。”
殷承祉心中震动,“孩儿让父皇操心了。”
其实当年,最嫌弃最厌恶他的,并不是父皇。
而是母后。
“为人父者,理应如此。”皇帝笑道。
殷承祉眼眶又蓄起了热泪,“父皇……”
“父皇不行了。”皇帝摸着他的手,“往后这江山……”
“父皇!”殷承祉连忙打断了他的话,“父皇,大皇兄正赶来,他……”
“阿承啊。”皇帝打断了他的话,“朕……”
“父皇!”殷承祉神色坚定,“孩儿知道父皇想说什么,可是父皇,大皇兄才是您的嫡长子,他理应承继家业,再者,孩儿自幼长在乡野,能有如今这番成就已是十分难得,再也无法再担起更大的重担了,父皇,大皇兄幼承庭训,又在诸位太傅下苦读多年,更懂如何治国安邦,儿臣此生只愿镇守锦东,剿灭蛮族,为我大殷守好东面的国门!父皇,孩儿也便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你……依旧是怨恨……”
“孩儿没有!”殷承祉摇头,“是,在过去的那些年,孩儿的确曾经怨怼过,可那已然是过去了,在尚未得知父皇为人所害,孩儿便已然释怀,如今得知了父皇被妖妇所害方才会做出那些事情,如何还会怨怼?父皇,儿臣之所以辜负父皇信任,是儿臣真的无法担的起如此重担!还有……”他深吸了一口气,“儿臣欠了锦东的!当日刺杀蛮族大巫为闾州招来饿狼,导致闾州数十万百姓无辜惨死的人,是儿臣!”
皇帝眼眸一睁。
“父皇!”殷承祉满眼痛苦,“孩儿罪孽便是用一辈子也无法恕清,如何有资格继位天子?”
“你若是能为天子,不是更能为……”
“孩儿不愿!”殷承祉决绝地道,“孩儿是曾经有过夺去这个位子之心,孩儿对沈家下手,正合锦东兵力,最终的目的也的的确有要争夺的心,可之所以这么做,最终也还是为了锦东,为了赎罪!父皇,儿臣的胸襟还不够容纳天下百姓,儿臣只想着有朝一日将蛮族灭杀干净,为闾州冤魂报仇雪恨!儿臣无法担得起天下重担!”
皇帝脸上的血色在慢慢消失,眼瞳里的光亮也在慢慢寂灭,“你是不愿与你皇兄相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