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常这时候,玛西亚夫人应该拄着四足拐杖,笑呵呵地来开门了。
可是,今天任由莱恩喊了多少声,他依旧没有听到屋子里的响动。
莱恩面色变了一变,他脑海里一瞬间闪过了一些不好的猜测。
他赶紧用开锁咒打开了门,玛西亚夫人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客厅的躺椅上烘着壁炉,不过,二楼的房间门开着,莱恩隐约听到有些声音传了出来。
他微微松了一口气,提着餐盒爬到二楼。
一个消瘦而高大的老太太正坐在床头,手里拿着一个相框。她轻轻抚摸着照片,似乎沉浸在回忆里,完全没有察觉莱恩的到来。
“玛西亚夫人?”莱恩试探着出声喊道。
“莱恩?”玛西亚夫人这才回过神来,她抬起头,眼睛泛红。
“我来给您送饭了。”莱恩说,“我叫了您几声,没听到回音,正巧门没有锁,我就进来了。”
“你瞧我这记性。”她压着腰缓缓起身,将相框放到床头柜上,“谢谢你啦,小家伙。”
莱恩扶着她下了楼梯,用余光瞥了一眼那个相框,照片上是济济一堂的一大家子。
玛西亚夫人到壁炉边上坐了下来,从莱恩手中接过食盒,露出了笑容:“今天的菜是你做的?”
莱恩点了点头,他说:“爸爸妈妈到中国去了。”
“他们已经和我说过啦。”玛西亚夫人说,“真是麻烦你了,让你一个小家伙来照顾我这个老太婆。”
“这没什么的,玛西亚奶奶。”莱恩将盒子展开,递了一份饭给老太太,又自己拿了一份。
玛西亚夫人笑呵呵地接过饭盒和勺子,她问道:“你现在该上中学了吧?”
“今年上初一,爸爸把我送到了一个比较远的学校。”莱恩含糊了一句,他赶紧岔开话题,“对啦,玛西亚奶奶,你之前在看什么,那么入神?”
玛西亚夫人吃饭的动作一顿,她眼神恍惚了一会儿,才笑了起来:“哎呀,都是一些陈年旧事,人老了,就喜欢回忆回忆过去。”
莱恩眼巴巴地看着玛西亚夫人,她沉默了一下,才有些伤感地开口:“你不介意听一听我这个老太婆的唠叨吧?”
“我当然不介意。”莱恩立刻摇了摇头。
玛西亚夫人有些宠溺地笑了一下,才说道:“我出身在罗马尼亚的一个牧师家庭,有三个姐姐和两个哥哥。”
她鼻尖微微泛红,吃了一口饭,才继续讲述:“我大哥跟着父亲学习教义,已经是一个小有成就的修士,二姐在一所中学教小提琴,三哥和我母亲学了一些裁缝手艺,四姐、五姐和我一样,当时还在上学。”
莱恩用筷子给玛西亚夫人夹了一些菜。
“我挺羡慕你和瓦勒莉的。”玛西亚夫人指着莱恩手里的筷子说道,“至少我练了几年都抓不住这两根长条。”
“您可别这么说,要知道,我爸爸也没学会。”莱恩笑了起来。
玛西亚夫人顿时被逗乐了,她哈哈笑了好几声,才勉强止住笑意。
她的笑容冲淡了之前凝聚的伤感气氛,玛西亚夫人微笑着回忆了一阵,才叹了一口气:“我们一家人幸福地生活在小镇上,直到……一九四零年。”
莱恩默默地低头扒拉了两口饭,他不想让玛西亚夫人看见自己眼中的同情之色。
“德国人打了进来。”玛西亚夫人的声音低沉了下去,“他们把我们一家送进了当地的集中营。我的母亲没能熬过那个冬天。”
“我很抱歉。”莱恩低声说道,“我不该让您回忆起这些事情的。”
“这哪里是你的错。”玛西亚夫人慈祥地笑着,眼中泪光闪烁,“你能听我说这些过去的事,已经是对我这个老太婆最大的慰藉了。至少,还有人愿意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
她哽咽了一下,才用一种匆匆的语气继续说话,仿佛要快步跳过那段难以忍受的时光:“后来,德国佬把我们装上了车,辗转了好多集中营,我的父亲和哥哥们死于他们的毒气室,二姐被德国军营的畜生杀害,而四姐由于营养不良和感染,死在了路上。”
玛西亚夫人抿紧了嘴唇,她闭上眼睛:“最后,只有我和我的姐姐丽莎,抵达了奥斯维辛。那是一九四二年的冬天,我十六岁,我的姐姐十八岁。”
莱恩放下了碗筷,这种沉重的氛围下,他觉得任何动作都是对历史和生命的亵渎。
“那段日子,一定很不容易吧。”莱恩轻声说道。
玛西亚夫人揩去了眼角的泪水,她摇了摇头:“不,只要有丽莎在,我就相信一切的苦难终将过去。我们扛过了德国人的虐待,扛过了严寒和酷暑,扛过了饥饿和疾病,最后,苏联人打了进来。”
莱恩微微出了一口气,他没法去思考玛西亚夫人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里,究竟隐藏了多少残酷和艰辛。
战争,永远是和平年代出生的人无法想象的东西。
他有些庆幸玛西亚夫人略过了奥斯维辛的经历,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该怎样面对老太太口中的“故事”。
无法感同身受的怜悯未免流于虚伪,而浮于表面的安慰就更显得冷漠。
“英国人跟着来了……”玛西亚夫人双手颤抖起来,“他们带来了车子和医生,他们拨开了发臭的尸体堆,将还剩一口气的人们拉出地狱,然后——”
莱恩突然屏住了呼吸,他的心随着玛西亚夫人的手一起颤抖起来。
“他们把我们这些幸存者,一个个拎上了称。”玛西亚夫人叹息一声,“医生说,七十磅以上的,带走,七十磅以下的,留下。”
“为什么?”莱恩差点捂住了嘴。
“因为物资和车辆。”玛西亚夫人的语气很平静,“那是战争,莱恩,他们不可能把不多的资源浪费在很难救回的人身上。”
莱恩沉默了下来。
玛西亚夫人接着说:“我和姐姐看着一些人被抬上了车,一些人被扔回了尸体堆里,我能听到他们微弱而绝望的呼喊。”
莱恩不由得闭上了眼睛,他不敢去想那是怎样可怕的场景。
“然后,我被放上了称。”玛西亚夫人像是在阐述一个与她无关的事一样淡漠,“五十四磅。”
莱恩瞪大了眼睛,他无法想象一个只有二十七公斤重的人是怎样活下来的。
“医生说,留下。”玛西亚夫人微笑起来,“然后他们把我的姐姐抬上了称,他们说,带走。”
莱恩没有掩饰自己的困惑,他看向了玛西亚夫人。
这个老太太微笑着,却止不住自己的泪水,她哽咽着说:“就在他们要抬走我姐姐的时候,她从担架上翻了下来,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