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青恬在店里刚刚吃完,就听见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响,还有人群的嬉笑和喧闹声。出于好奇,楚青恬赶紧跑出门去凑热闹,出门前她不经意地瞥了一眼饭馆墙上的老式挂钟,快下午一点半了。
饭馆对面的交通旅社里有一户人家正在举行婚礼,门口已经聚集了一大堆亲友,一大串鞭炮在旅社门前噼里啪啦地响着,场面十分热闹。这时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了旅社门口,新郎打开车门,小心翼翼地搀着新娘的手走了下来。男士身穿一身黑色西装,高大英俊。女士身穿一件红色旗袍,面容姣好,头发在脑后綰成了一个简单的发髻,纤细的双腿被一双丝袜包裹住,脚蹬一双红色的中跟皮鞋,样式颇为时新。夫妻两人相视一笑,在围观众人和亲友的簇拥之下一起走进旅店。
自从1934年政府倡导“新生活运动”以来,文明婚礼已经逐渐成为了潮流,但楚青恬之前一直以为文明婚礼仅仅局限在北平、上海等大城市,没想到在地处内陆的长沙也开始流行起来了。
有人点燃了挂在旅店门口的鞭炮,鞭炮声震耳欲聋,长长的一串噼噼啪啪响了好久也没有完。楚青恬禁不住捂住了耳朵,但她不愿意走,她被现场喜庆的气氛感染着,想要沉浸其中。因为她实在太久没有经历过让人开心的事了,她眷恋这种感觉。但她也不想被簇拥裹挟在旅馆门口拥挤的人群中继续观礼,于是依旧留在了街对面。
楚青恬看着旅馆门口的看客们一再地起哄嬉笑,突然间听到天上传来机器马达的轰鸣声,接着几个移动的黑影投射在地面,楚青恬猛然抬头,几架机身上画着太阳旗的银色庞然大物飞到交通旅社头顶,楚青恬赶紧躲进了饭店内,这几架轰炸机瞬间投下了数枚炸弹。
多枚炸弹齐齐落在交通旅社的房顶,房顶瞬间化为乌有,刚才还欢呼着的亲朋好友瞬间丢了性命,血肉横飞、尸横遍地。楚青恬回转身才发现,刚才还给自己端上热腾腾饭菜的老板还有饭店里就餐的时刻,此刻都静静地趴在桌子上、倒在地上,他们的血沿着桌子滴滴答答地流到地面上。
强烈的呕吐感瞬间攫住了她,她跪在墙角把中午吃的东西吐得一干二净,接着感受到一股从头到脚的冰冷,仿佛整个人浸在冰水里一样,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她顾不得外面的轰炸依然还在持续,只想第一时间逃离这个地方,强撑着身体哆哆嗦嗦地走到了街上,刚走没两步,她觉得有什么东西落在她的头顶,她伸手一摸,是血。
楚青恬好像控制不住自己似的,缓缓抬起头。
在她头顶上方的树上赫然挂着一条女人的大腿,因为树枝略微不堪重负而微微晃动着。鲜血从无比惨烈的断肢处不断滴落下来。这条腿上还挂着一截鲜红的旗袍,丝袜已经千疮百孔,纤细的脚上穿着的红色中跟皮鞋刚刚才让楚青恬羡慕过,就在刚刚,这条腿踩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幸福的希冀才迈入新婚的殿堂,可如今……
仓皇和绝望间,楚青恬却不小心踩在一块碎砖上,狠狠地扭到了脚,她整个人摔在了地上。没想到又一阵轰炸袭来,炸弹像雨点一样在楚青恬的四周落下、爆开。这一切来的太快,她根本来不及反应,又或者是打击接二连三,她已经不知如何反应。正在这时,一个炸弹就在落在她的身旁,同时有一个人瞬间将她扑在身下,紧接着炸弹爆炸,尘土和碎石溅了她一头一脸,接着楚青恬就听到有一个温厚健朗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你没事吧?赶快站起来!”
阳光光线很足,那人的脸反而隐没在阴影里,楚青恬看不清楚他的五官,只能看清他方正坚毅的楚青恬从刚才的慌乱中回过神来,接着就意识到了小腿的剧痛,刚才爆炸时飞溅的炸弹碎片划伤了楚青恬的左腿,筒袜直接翻开,露出的伤口不深却很长。
“我站不起来,腿很疼。”
下一秒那青年就轻柔地将其抱了起来,飞跑进一个叫做“湖南药商局”的建筑物里,将其轻轻放在角落,自己也在她身旁靠墙坐下,他们环顾四周,这里已经躲了许多神色惊慌的路人。突然,一个炸弹就在窗外爆炸,窗户的玻璃碎裂了,飞溅到屋内,楚青恬下意识地把头埋进那青年的怀中,青年伸出手将其抱在怀中,两人静静地听着窗外的爆炸声,默默无言,一直到爆炸声逐渐稀落,渐行渐远,男青年才站起身来,看了看窗外,确认安全之后,青年在她的对面蹲下了。
“我们先在这儿躲一下,这栋建筑物应该比较结实,等确定彻底安全之后我们再出去。你这个伤不重,但伤口必须马上消毒包扎,否则感染了就麻烦了。这里刚好是药房,我去找一些外用药来。”
他的声音格外有安抚人心的力量,楚青恬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劫后余生的楚青恬在屋内相对较弱的光线下恢复了视力,她忍不住偷偷打量她的救命恩人。
之前她被抱着的时候就可以感受到他双臂结实的肌肉,他比她高很多,很可能已经超过一百八十五公分。这人长了一张十分让人难忘的脸,一双浓眉下面是一双狭长的双眼,眼神透露出果敢和坚毅,窄而高的鼻梁下是一双细薄的嘴唇,紧紧地抿着。他面容的英俊是显而易见的,然而和面容不相匹配的是他一身落拓的打扮,一件破洞百出的白衬衫外面套了一件两个袖口都已经脱线了的灰色线衫,下面穿了一条黑色的裤子,但因为裤腿又肥又短显得十分不合身,楚青恬看得出来,他身上的每一件衣服都另有主人。
那人走到柜台,探头到柜台后面,看到了蹲在那里瑟瑟发抖的店员。
“我要买消毒酒精、医用棉花、胶布,能快一点吗?有人受伤了。”
那店员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取药,中间还因为手抖打翻了一瓶酒精。陈确铮付了钱,还跟店家借了剪刀,回到楚青恬身边,
“我要把你的袜子剪开才行。待会儿上药应该挺疼的,你稍微忍忍,一会儿就好了。”
楚青恬微微点了点头,陈确铮轻轻剪开袜子,然后悉心消毒、上药、包扎,楚青恬发现他的双手都有细碎的伤痕,右手有一道十分明显的伤痕从手背延伸到衣袖里,似乎是刀伤,看起来有些触目惊心。
楚青恬忍着酒精带来的刺痛,看着认真替自己上药的人,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彻底改变了。之前如果不是因为陈确铮,也许自己已经不会活在这个世界上了。想到这里,她的胸中涌起一股暖流,那是一种无须怀疑的安全感。
那青年干脆利落地包扎好伤口,一边收拾药品一边说:
“外面已经没有动静了,你要去哪里,我送你。”
“我要去圣经学校,我的同学在那里等我。”
“你是临大的学生吗?”
楚青恬点了点头。
“我叫陈确铮,我也是临大的学生,今天刚刚到长沙。”
说完,陈确铮对楚青恬伸出右手。
楚青恬看着他伤痕累累的右手,一时间有些迟疑。
陈确铮看看楚青恬,又看了看自己的手,难以察觉地笑了一下,就在他要缩回手去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已经被楚青恬握住了。
“我叫楚青恬,是临大外文系的。”
“你不是要去圣经学校找同学吗?圣经学校离这不远,我背你过去好吗?”
陈确铮说着就背对着楚青恬弯下腰来。
“不用了,我自己能走,就不耽误你了。”
“你要在长沙待几天啊?”
“今天就回去。”
“那刚刚好,我也是南岳分校的学生,我是大二哲学系的,我们同路。你的腿现在不能用力,伤口会裂开的,快上来。”
楚青恬红着脸,轻轻地搂住陈确铮的脖子,俯在了他的背上。
跑到小吴门火车站的时候,胡承荫听到一声巨响,接着街对面的房子就塌了,接着火苗就在残垣断壁上窜了出来,街上的人纷纷哀嚎着四处奔逃,炸弹如雨点般坠落,石板路上多得是来不及逃跑被炸死的人,有的人已然身首异处,形状极惨。
他突然被眼前的变故弄蒙了,眼前的这一切都让他不敢相信,他脑海里有许多可怖的念头,但他拼命控制自己不要去想。
不会的,他们不会有事的,不会的……
胡承荫一边喃喃重复着这句话,一边向圣经学院狂跑。
路过饭店的时候,轰炸已经结束,灰头土脸的人们从四处冒了出来。胡承荫途径的民房大多中了弹,路上还被炸出一个直径两丈,深一丈的大坑。胡承荫看到旁边的交通旅社房顶被炸了一个大洞,冒着缕缕黑烟,旅社前面的空地上摆着十几个人的尸体,全用白布盖住了,鲜血从被单里渗透出来,触目惊心。还有人从旅馆里陆陆续续抬人出来,胡承荫隐隐听到有人议论“新郎和新娘子婚礼当天被炸死了,真是作孽啊!”
胡承荫顾不得其他,一头撞进对面的“李和盛牛肉”饭庄里,店里的客人早就跑了个精光,哪里还有楚青恬和贺础安的影子?
胡承荫他胸中的恐惧快把他的胸膛涨破了。他只想知道楚青恬和贺础安在哪里,他不敢往坏处想,只能像无头苍蝇似的漫无目的地在街头瞎撞。
他突然想起来他们约好在圣经学校汇合,也许他们都毫发无伤,在圣经学校着急地等他呢!
胡承荫撒丫子向圣经学校跑去,刚到学校,他就开始大喊楚青恬和贺础安的名字,却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他的名字。胡承荫猛地回头,他眼前的一幕让他惊呆了:一个高大帅气的青年正背着楚青恬,她的左腿绑着白晃晃的纱布,纱布上还隐隐透出血红。
胡承荫不顾上品味突然滋生心里的别扭滋味,赶忙跑过去。
“你的腿受伤了?不要紧吧?”
楚青恬摇了摇头,胡承荫发现,她的脸看起来比平时红得多。
“没事的,已经包扎好了。”
“你好,她是我的同学,谢谢你的照顾,现在你可以把她交给我了。”
胡承荫的口气有一些不自知的僵硬,他发现那男生嘴角明显地上扬了一下,让他心里更加不舒服。
陈确铮把楚青恬放在地上,胡承荫弯下腰要背楚青恬。
“不用了,那边有长椅,我过去坐一下就好。”
陈确铮背着楚青恬走到长椅旁边,扶着她坐下,胡承荫看着这一幕,他捏了捏包里刚刚千辛万苦才买回来芭蕾舞鞋。
“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胡承荫,是临大机械系的学生,这位是陈确铮,是临大哲学系的学生。以后大家就都是同学了。”
“你好。”陈确铮先向胡承荫伸出了手。
胡承荫迟疑了一下,不情不愿地握住了陈确铮的手,陈确铮的手宽大温暖而干燥,手劲儿很足,向下顿了两下才松开他的手。
“你们没看见贺础安吗?”胡承荫四处看了看。
“没有,你走后没多久他就走了,也没说去哪儿。”
“我现在就去找他,你就在这儿等着,我一定把他平安带回来!”
“我也一起吧,多个人好办事。”
楚青恬目送着胡承荫和陈确铮一起离开了圣经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