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底的天气一直阴雨连绵,一天也没有放晴过,让临大的学生们吃尽了苦头。牟光坦的宿舍在二楼,光线虽然较之一楼明亮,但每逢阴雨天,必然是外面下大雨,屋内下小雨。所以住在二楼的男生每天入睡前务必先在被褥上支起雨伞,铺上油布,才能防止被褥被雨水浇透。
在这湿哒哒的日子里,牟光坦的三个室友充分领略了牟光坦的“怪”,他会毫无来由地大喊一声,前一秒还在床上睡得好好的,下一秒就“梦中惊坐起”,从枕头下面掏出本子和笔,疯狂地奋笔疾书一番,然后又像突然用完全身力气一样瘫倒在床上。他似乎完全不知道饥渴,从来没看到他主动吃饭或是喝水,后来他们才知道,牟光坦虽然跟女朋友分手了,在她临走的时候还是送她去了车站,担心她路上钱不够用,分别时把自己所有的钱都留给了她,自己整天忍饥挨饿。
眼看着牟光坦的身体一天天地消瘦下去,陈确铮提议每次出门都给牟光坦带吃的回来,逼着他吃下去。他们三人一共加起来也没剩下多少钱,虽然每人都发了20块津贴,可也不敢乱花,请客吃了一次“鸡丝火”已经是天大的奢侈了,之后时常一天三顿都吃烤番薯,勉强填饱肚子。
牟光坦一时难以从失恋的萎靡中走出来,整日闷在宿舍里吟诗弄文。陈确铮、贺础安、胡承荫三人却一天到晚在外晃荡,陈贺二人之前一直在南岳,胡承荫也一直在湖大借读,三人每次都来去匆匆,没能好好熟悉一下长沙这座历史悠久的三千年古城。这次要走了,他们就想着在临走之前抓紧时间看个够,因为他们都是初来乍到,迫切需要一个向导。陈确铮听说走海路去昆明的同学也初步定在二月中旬,就一个劲儿撺掇贺础安邀请梁绪衡当他们的向导,贺础安起初不好意思,但架不住陈确铮软磨硬泡,红着一张脸支支吾吾跟梁绪衡提了这事儿,没想到梁绪衡一口答应下来,从此以后就整天跟他们玩在一起。
一行四人不但渡过湘江游览了岳麓山,参观了闻名遐迩的岳麓书院,凭吊了了蔡锷的墓,去了爱晚亭。长沙城里的好去处也被他们玩了个遍,登了天心阁,逛了开福寺,喝了白沙古井的水……当梁绪衡离开武汉去长沙求学时,父亲担心女儿受苦,给她带了充足的旅费。武汉距长沙不远,加之梁绪衡平日颇为节省,跟囊中羞涩的贫穷三人组不同,梁绪衡的手头颇为宽裕。梁绪衡实在看不下去他们几个整天啃地瓜,硬拉着他们品尝了长沙各式各样的小吃,比如清溪阁和奇珍阁的面、远东加非馆的点心、柳德兴的汤团……那三个口袋比脸都干净的人也只能厚着脸皮享受美食了。
胡承荫忍不住每天都跟梁绪衡打听楚青恬的事,每天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样的,没听说过。好不容易有一个南岳分校来的同学,说她自己走得晚,楚青恬在她走的前一天离开了衡山。胡承荫一听,更加着急了,比她晚走的同学早就到校报到了,楚青恬为什么还没来?是不是她在路上生病了?还是遇到危险了?梁绪衡安慰胡承荫楚青恬可能是被自己的事情耽搁了,也许过几天就来了,让他不要担心。胡承荫怎么可能不担心呢?眼看着快过年了,年后过不了多久就要出发去云南了,胡承荫等不了了,他必须得去南岳一趟,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在出发之前找到楚青恬。
胡承荫知道,如果他说要去南岳,贺础安和陈确铮肯定会反对的,于是他默默收拾好背包,早早上床睡觉了,准备第二天一早天不亮就偷偷地走。不知道睡了多久,胡承荫被人大力拍醒了,他睁眼一看,是贺础安和陈确铮。
“快起来,外面有两个女同学找你。”
“两个女同学?”
胡承荫被贺础安和陈确铮连拖带拽地下了床,迷迷瞪瞪地披了棉袄,趿拉着一双破棉鞋,在黑暗中摸索着走下楼梯,来到宿舍楼门口,门前站着一高一矮两个少女。娇小的梁绪衡脸上露出了莫测高深的微笑,把另一个身材高挑的少女推到自己前面。
胡承荫揉着眼睛,看清了眼前人,亦是他的梦中人。
月华流泻,映照着楚青恬月牙白的脸,如此羞涩、恬静。
这面容在胡承荫的睡梦中勾勒了无数次,当她真的出现在眼前,却远远比梦中人更加美好,美好得让人舍不得闭上眼睛。
“狐狸,你愣着干嘛,说话呀!”跟他们一起混久了,梁绪衡也跟着一起叫胡承荫“狐狸”了。
而这只“狐狸”却呆愣在原地,只知道傻笑,完全说不出话来。
“你傻了吗?这不就是你朝思暮想的楚青恬吗?楚青恬,你知道吗?这家伙每天都跟我打听你,问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你再不来,我估计他都要游过湘江去南岳找你了!”
“你别说了。”胡承荫不敢跟楚青恬对视,感受到她的眼光,胡承荫把头垂下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狐狸,她今天才到校报到,我一打听到就过来找你了!我够意思吧!”
陈确铮和贺础安靠在宿舍门口看热闹,双手抱胸的陈确铮看着眼前这只“狐狸”的呆样,实在忍不住推了他一把:
“狐狸,你傻了吗?说话呀?”
“你……这一路上还顺利吗?你来的这么晚,我还担心……”
“嗯,挺顺利的,有点事情耽搁了一下,今天我已经顺利报到了,”
“你……什么时候走?”
“我今天刚填的入滇志愿书,走海路,跟梁绪衡一批出发。”
“我报名了步行团。”
“嗯,我听梁绪衡说了,你们……都还好吧?”
“挺好的,我们都挺好的。”
“步行团条件艰苦,你们一定要保重身体啊!”
言语间,楚青恬的眼光不着痕迹地从胡承荫身上转向了陈确铮,又很快滑开,垂下了眼睛。
因为梁绪衡跟学生处的人已经打好了招呼,如果楚青恬报到马上联系她。两人见面后,梁绪衡就跟楚青恬讲了胡承荫对她念念不忘的始末,但在这叽叽喳喳、喋喋不休的话语中间,楚青恬听到了陈确铮的名字。
所以梁绪衡提出要跟她一起去男生宿舍的时候,楚青恬马上答应了。
但楚青恬每一次装作不经意地看向陈确铮,他的眼神都只停留在胡承荫身上,从来没有向她看过一眼。
楚青恬晚了一个礼拜才到校报到,不是因为她来长沙来得晚,相反地,她早早就到了长沙,但一直借住在爸爸一位故交黄伯伯的住处。战事日渐蔓延,长沙即将不保的消息甚嚣尘上,黄伯伯准备举家取道香港、迁往国外躲避战事,楚父拜托黄伯伯带楚青恬一同离开。
“我建议还是跟我们一同走,实在不必留在国内担惊受怕,眼前是去了云南,以后不知道还要逃到哪里去,万一到时候日本人……”
“黄伯伯,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眼下我还不想出国,我想留在国内完成学业。以后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会如何,眼下新学校要建在昆明,以前的老师和同学们都在那儿,我还是想跟着学校走,我相信学校一定会想尽办法保护我们的安全。麻烦黄伯伯跟我爸爸说一声,叫他不要担心我。”
黄伯伯见楚青恬心意已决,自然就不再劝说,举家离开了长沙,踏上了粤汉铁路的列车,至此与祖国诀别。在站台上看着载着黄伯伯一家的列车越开越远,楚青恬的心情是复杂的。如果再早几个月,她一定会跟黄伯伯一家一起出国,可是在衡山的几个月的学习生涯改变了楚青恬的想法。她看到了同学们发奋读书、共度时艰的热情,感受到了老师们在如此艰苦的条件下仍要将知识和学问“薪火相传”的决心,她想呆在这群人中间,不想离开。
当她来到圣经学校学生处,认真地在入滇志愿书上写上自己的名字时,一种强烈的踏实感和归属感从心中滋生,她知道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终于见到了楚青恬,得知她安然无恙,胡承荫踏实了,可是一想到未来他们会在昆明再相见,胡承荫又兴奋了起来。
跟楚青恬分别的这些日子,胡承荫想了很多,关于国家、关于前途,关于爱情。他从小就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但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天津,他很想看看更广阔的世界。青少年时代安宁喜乐的生活养成了他乐天达观的个性,他没有什么野心,对未来他也没有什么长远的规划,因为一直以来,他想要的东西似乎都触手可及。平津沦陷就在旦夕之间,打了他一个猝不及防,曾经他觉得似乎永远也不会变的东西一瞬间被砸了个稀巴烂,包括那个曾经懵懂茫然的自己。
他为了求学第一次离乡背井,他没想到在这样疲于奔命的时光中竟能邂逅爱情。小时候胡承荫就看过太多才子佳人的话本,听过太多神仙眷侣的故事,父母几十年如一日的相濡以沫,让他觉得人与人之间相爱本是寻常,多的是风云莫测的命运,造就了一对对爱而不得的痴男怨女。
他从没有想过,自己一见钟情爱上的姑娘,会不爱他。
胡承荫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个认死理儿的人,偏偏这一次真的伤心了,他天生阳光开朗,他天然地、顺理成章地喜欢自己,他对着世界上一切比自己优越的人、事、物都怀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喜爱和憧憬,可他从没想过变成别人。
可自从胡承荫看到了楚青恬看陈确铮的眼神,他第一次品尝到了嫉妒的滋味。
人一旦开始嫉妒,就会丧失掉幽默感,也失去了自嘲的本领,因为过度敏感就会让自己变得过分在意,一旦怀有这样的心情,人就会变得容易自卑,在嫉妒和自卑的内耗后,魅力就会消失殆尽。
这是胡承荫所切身体会到的事实。
他一点也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那一夜跟陈确铮“酒后吐真言”,胡承荫豁然开朗了。
原来是他自己,在别扭地执着一个结果,而世间万物之中,爱情是最难捉摸,可遇而不可求的,不是努力就会有结果的。就好像哭闹的小孩子一样,一心一意要摘天上的星星,可就是因为一直哭闹,泪水糊住了眼睛,星星在眼中反而看不清楚了。胡承荫知道,也许他和楚青恬之间的距离真的就好像地上的人和天上的星星那么遥远。但他不再胆怯了,不再顾忌了,他想大胆地去爱、去表达、去争取。即便他用尽全力踮起脚尖,也摘不到心中那颗星,这份喜欢带来的欢愉本身也是弥足珍贵的。
暗恋这种事胡承荫是不会做的,喜欢就要大胆说出来,即便在表白前已经知道了结果,但还是想告诉楚青恬,也算是给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心意一个交代。胡承荫打定主意之后,心便踏实了下来,很快便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