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行团从天台山上下来,黄县长一路上一直跟大家热烈地交谈。黄县长十分健谈,给大家讲了不少贵州的风土人情,他说因为平坝县城共有十万八千人,苗族和夷族(今彝族)占十分之四。山地少,土地相对平坦,所以田地的面积大,所以贵州的县中,是一等一的富县,但平坝到现在也没有电灯,老百姓大多关门早睡,夜间照明只有一盏桐油灯。整个贵州只有贵阳有一家小规模电厂,而且是直流电,传输的电力仅有150千瓦,只能供给5000盏灯,而且电灯光线昏暗,还时常停电。而黔西大多为山地,土壤贫瘠,地质大多为石灰岩,许多地方寸草不生,耕地本来就少,还要跟鸦片烟抢地盘,老百姓染上烟瘾体质孱弱、不事生产,本来就地少,种地的人更少,老百姓就更加没饭吃,家里穷的配一点辣椒面和盐巴就是一顿饭了。贵州的水资源也非常匮乏,省内的河流本就不多,大都流经峡谷,滩多水急,易涨易退,不仅老百姓吃水是个问题,更加不利于航运,陆运更是艰难,全贵州没有一条铁路,近年来才修通连接四川、湖南长沙、广西桂林、云南昆明的四条公路,但是车辆短缺,主要的运输工具仍旧依靠驮马和人力,交通的闭塞带来了商品流通的困难,运输成本极高,所以许多地方仍旧保留着以物易物的古老传统,完全谈不上现代商业,即便贵州矿产丰富,因为开采难度大,也只能“捧着金饭碗要饭吃”。
大家纷纷感叹黄县长对贵州的各方面情况如数家珍,黄县长却表示贵州是他的家乡,他走出过贵州,看到过外面的世界,学了一肚子学问,就更想把自己的家乡建设好,好在现在政府下了禁烟的决心,一九三八年已是最后一年,相信明年可彻底禁绝。大家都十分钦佩,一起鼓起掌来,还把黄县长弄了个脸红。
黄县长一路陪伴大家走到天龙镇,送大家上了公路才跟步行团的师生们告别,他最后对同学们说:
“你们这些后生仔都是我们国家将来的栋梁,我看着你们,就觉得未来有无限希望,一定要好好读书,等战争胜利了,复兴中国就靠你们了!”
大家走到很远之后回头,发现他还站在原地向大家挥手,一直到看不到黄县长的身影了,大家才意识到,只知道他姓黄,全然不知道他的真名,想要问,也已经晚了。
沿着公路一路走来,路边大多是墙壁和房顶皆为灰白色石板垒成的房屋,远远望去,颇有西式洋房的味道,墙上大多留有炮孔,是用来抵御土匪的,同学们纷纷感叹,还好日本军队还没有打过来,要不然,周围树木和田地的衬托下,这灰白的房屋正是空袭和轰炸的好目标。步行团行军的沿途还时常听到鞭炮声,更是看到公路不远的山上有人在上坟,原来当日刚好是清明节,许多人家都来拜祭亲人。
晚上六点的时候,步行团到达了安顺县城。安顺成有八千户人家,东西南北两条大街,以鼓楼为中心,最热闹繁盛的地方就是此处了。初到安顺,同学们就被这里的繁荣景象震惊了,城内的石板路整整齐齐,大小店铺、饭馆酒楼均开张营业,沿街的店面招牌都鲜艳簇新,似乎刚刚用油漆粉刷过,门窗皆为一式的紫色,镶着黑边,虽然贵阳才是贵州的省府,但安顺县城的整洁、喧闹和繁华较之贵阳更甚。大街上人流熙来攘往,绝不是只要非赶集日就关门闭户的凄凉景象,“三剑客”赶紧在杂货店给自己买了几双草鞋,以备不时之需。
“贵州的草鞋真是好,不仅比湖南的草鞋结实,还便宜,在湖南买一双草鞋,够在这儿买三双的了!”胡承荫直接穿一双在脚上,换下了那双鞋底破洞的布鞋,他的手法已经十分熟练,穿鞋、绑鞋带一气呵成。
“是啊,在湖南买的草鞋一下雨走几步就散了架了,贵州的草鞋能穿好几天!”贺础安胡承荫扯了扯草绳,验证结实的程度,挑了三双。
“你们看那边儿有个顶大的茶楼,看那汽灯,通亮!等我们到宿营地把行李放下就出来逛吧!”陈确铮已经跃跃欲试。
眼看着同学们都超过了自己,“三剑客”成了步行团的尾巴,一路跟着走到了当晚的宿营地——孔庙。沿途同学们住过不少寺庙,但如此气派恢弘的庙宇倒是前所未见,此处的孔庙院落十分宽敞,全部用方石铺就,大成殿高大宏伟,正厅门前有四根花岗岩石柱,柱基刻着两个狮子,柱身上雕刻两条盘龙,龙爪脚踏云彩,神情威严,同学们绕着看了很久。据庙内僧人介绍,这石柱是仿照曲阜的孔庙雕刻而成。殿后栽有两棵桂花古树,大家都啧啧称奇,感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高大的桂花树,僧人介绍这两株古树已经有四五百年的历史,每年开花的时候香飘数里,只可惜现在不是花期。僧人还给大家介绍说,安顺的孔庙之所以保存如此完好,是因为安顺县政府派专人定期对孔庙进行打扫和修整,在如此战乱年代,实属难得。
在孔庙放下行李之后,“三剑客”就出来逛了,他们来到之前经过的茶楼喝茶听曲儿。八点一过,茶馆里人声鼎沸,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那么多闲人,台上有人唱戏,邻座的本地人见他们是外地来的,热心地介绍,这叫“安顺地戏”,也叫“跳脚戏”,果然“戏如其名”,跟京戏的演员勾脸不同,台上所有的演员都用黑布包头,上面带着木刻的面具,他们背后也大都有四面彩旗,类似京戏的“靠旗”,他们的服装桃红柳绿,较之京戏色彩更加鲜艳,演员在舞台上旋转、跳跃、对打,美其名曰“跳神”,但最特别的是演员是边唱边跳,他们的嗓音粗犷豪迈、苍凉幽远,虽然听不懂所唱的内容,但配合着舞蹈和鼓点,有雄壮悲凉之意,“三剑客”听到入了迷。
“我小时候看了好多学京戏的孩子一边哭一边练功,都是为了将来成名成角儿,扬名立万,可这演员的脸都叫黑布蒙住了,唱得再好,跳得再好,也不知道谁是谁啊!”胡承荫喝了一口茶,感慨道。
“可能他们除了唱戏,本就有别的营生,所以并不在乎成名成角儿。”陈确铮提起茶壶,给三人的茶杯续满。
从茶馆出来,三人在安顺的街头闲晃,不经意逛到一间四壁满是面具的小店门口,这些面具跟他们在茶楼里看到的面具一模一样,地上也堆了一些显然刚刚上好色等待晾干的面具。一位五六十岁的男子坐在店里,手中正在雕刻着一个没有上色的原木面具,看到他们,并不殷勤招待,依旧忙着手里的活计。
“你们看,墙上挂着的那三个是不是刘关张?”胡承荫指着红白黑三个并排的木雕,红脸木雕丹凤眼,双目微眯,剑眉直插入鬓角,显然是关羽无疑,黑脸木雕红眉怒目,必然是张飞了,白脸木雕跟京戏中老成持重的老生扮相不同,菱形眉搭配圆瞪眼,两颊上还有两坨腮红,看来憨态可掬、十分可爱。
“看着应该是。”贺础安仔细观察了一番,点了点头。
“我们把它买下来吧,一人一个,怎么样?”胡承荫提议道。
陈确铮没有回答,直接跟那店里老者用贵州话说起话来,老者先是摆了摆手,不知道陈确铮说了什么,老者点了点头,把那三个面具从墙上摘下来,陈确铮刚要付钱,贺础安指着墙上另一块面具,说道:
“陈老,你能帮我问问老板,这个面具是穆桂英吗?”
那面具头戴凤冠,柳叶弯眉,丹凤眼,眉眼含笑,两颊飞红,陈确铮跟老板说了几句,老板点了点头,把穆桂英的面具也从墙上取下,陈确铮给了老板两块钱,老板喜笑颜开,又跟陈确铮比比划划地说了好多。
“老陈,他说了什么啊?”
“他说他这里的脸子之所以可以卖给我们,是因为没有经过“开光”。新雕的脸子被戏班子买走后,在上台之前都要经过“开光”,把脸子摆在神龛上,杀一只大公鸡,以鸡血点在脸子上,同时念动开光的词句,脸子就活了,开光后的脸子必须尽心尽力地妥善保管才行,否则就是对脸子上所雕刻的人的大不敬。”
“你什么时候偷学的安顺方言啊?”
“我不会安顺方言,我讲的是西南官话,湖南、贵州、云南这边的老百姓大都听得懂。这个面具我们就按照年龄大小分吧,我拿刘备,狐狸拿关羽,贺老师就拿张飞吧!贺老师,这个穆桂英你也保管好了,梁绪衡一定喜欢。”
贺础安的脸马上红了,赶紧把面具放进包里。
“你怎么知道——这不过是我报答她帮我带书的谢礼罢了!”
“什么叫此地无银,什么叫欲盖弥彰,什么叫掩耳盗铃,今儿我算是瞧见了。”胡承荫火上浇油,不过看贺础安脸红得跟什么一样,也就转换了话题:
“陈老,你真的是跟变色龙一样,到哪儿都能融入得进去啊!跟你你这粘了毛比猴儿还精的主儿一起混,哪天你把我卖了我可能还帮你数钱呢!”
“放心吧,到时候一定把你卖个好价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