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的天气好像永远天真、永远可爱,难得耍一次小性子却更显可爱的少女,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总有大半年的时间是蓝天白云永相随。云南白云和旁的地方的白云不同。蒙自的地貌属于山间小盆地,云南当地人称之为“坝子”。四周群山环绕,中部地势平坦,土壤肥沃,这样的地势地貌,使得蒙自的白云总是漂浮在四周群山的上空,在蒙自城中向上望,头顶时常是一片碧空,没有云彩的。初到云南之时,大家都为这个发现啧啧称奇,日子久了,便也习惯了。
“南湖诗社”的诗歌会就在这样的天气举办了。
在蒙自住了一个多月,南湖已经成了联大心目中最美风景,不仅上课下课都要经过它,就连早上晨读,下午散步,晚上幽会,南湖似乎都是不二的选择。而南湖中心的菘岛,更是南湖中景致最美的所在,前人在此处遍种奇花异草,已有三百余年的历史。岛上花木扶疏,十步一景,南湖诗社在这里举办诗会真是再合适不过的所在。
南湖中有瀛洲亭这样的“老景”,也有“菘岛”和“军山”这样的新景。这两处景致刚刚修建没几年,是30年代初滇军独立第2团驻防蒙自期间,团长李菘组织部下疏浚了南湖,用淤泥所堆成一山一岛,一岛位于南湖的中央,便以李菘的名字命名了,一山则位于南湖的西南角落,取名军山。菘岛上的盆景花卉,多是在此培植,盛放之时便运去菘岛展示,而军山只保留常年的青翠。菘岛的蓬莱坊还有李崧所题的楹联:上联是:“此地重开北海樽,明月邀三人,扁舟言两面三刀赋;”下联是:“我心愿作南湖水,晶莹鉴万类,灌溉润千家。”
南湖中修有一座南北向的石堤,取名龚堤,若要节省时间,龚堤是横穿南湖最近的路径。龚堤将南湖分成东西两边,西边大东边小,蒙自人称其为“大海”和“小海”。“大海”以菘岛最具风情,“小海”则以瀛洲亭最为有名。“大海”的北半部和“小海”的西北角有成片的荷花,每到夏季,荷花盛放,阵阵清香可以随风飘到很远。如今已近七月,湖中荷花虽然并未尽数盛开,然很多花苞依然含苞吐蕊,更有一种别样的风致。
南湖诗社的全体社员和指导老师闻一多、朱自清济济一堂,众人毫不拘束,皆沐浴着初夏的阳光,席地而坐。
闻一多先生吸了一口烟,放下烟斗,微眯着眼睛:
“真是‘暖风熏得游人醉,只把南湖作西湖’啊!”
朱自清将膝头的草叶从长衫上摘下:
“那一多你觉得西湖好还是这南湖好啊?”
“若说西湖是优雅袅娜的大家闺秀,那纯朴秀丽的农家少女,各有各的好,不一样!不一样!”
朱自清先生笑着点了点头。
“五月二十号咱们南湖诗社便成立了,到今天也已经一月有余了,承蒙各位厚爱,让我和一多当大家的指导老师,一个多月以来,同学们对诗歌的热情真的让我们非常感动,大家的课业都很忙碌,仍旧坚持创作,还在海关教室的墙上办壁报,我每次路过的时候都会认真看,大家写得都很好,所以今天我们就来办一场读诗会,由作者现场诵读自己的诗歌!我发现现场还有很多没有加入社团的同学,也十分欢迎你们来!现在我宣布,西南联大南湖诗社第一届读书会现在开始!”
大家一致鼓起掌来,掌声十分热烈。
“下面由谁先开始?”闻一多用期待的眼光扫视大家。
大家互相看看,都有些羞怯,不好意思第一个念。
“都不好意思,那我这边就给大家开个头,我不大写诗,就念一首陈寅恪先生的<南湖即景>,这是陈先生前几日跟我们几位先生一道去南湖边散步,陈先生即兴写就的,大家都觉得实在写得好,便誊抄下来,我来给大家念念:
风物居然似旧京,荷花海子忆升平。
桥头鬓影还明灭,楼外笙歌杂醉酲。
南渡自应思往事,北归端恐待来生。
黄河难塞黄金尽,日暮人间几万程。”
陈寅恪先生诗中对故地的怀念,对时局的忧虑,对国家的忧思从字句之中丝丝缕缕渗透出来,抓住了所有人的心。朱自清先生念完,所有人都陷入沉默之中。
闻一多见气氛有些凝重,站起来大声拍了几下手。
“大家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没有生气啊?佩弦兄给你们分享这首诗,也不是让你们蔫头耷脑的,而是让你们痛定思痛,奋发进取的!大家要相信,如今前方仅为一时之挫折,不足使我辈气沮,我们总有一天会把日本人打跑,‘南渡休要提往事,北归无需待来生’!”
闻一多先生的发言十分有感染力,大家都鼓起掌来。
“牟光坦!你在步行团的时候不是写过好些诗吗?最近有没有新作啊,给大家念一首!”
“那我就给大家念一首我到蒙自之后写的小诗,名字叫《南湖短歌》。”
牟光坦从怀中掏出一个笔记本,翻到其中的某一页,饱含感情地念了起来:
“我远来为的这一园花,
你问我的家吗?
我的家在辽远的蓝天下。
我远来为的这一湖水,
我走得有点累,
让我枕着湖水睡一睡。
让湖风吹散我的梦,
让落花堆满我的胸,
让梦里听一声故国的钟。
我梦里沿着湖堤走,
影子伴着湖堤柳,
向晚霞挥动我的手。
我梦见江南的三月天,
我梦见塞上的风如剪,
我梦见旅途听雨鸣。
我爱梦里的牛铃响。
隐隐地响过小城旁,
带走我梦里多少惆怅!
我爱远山的野火,
烧赤暮色里一湖波,
在暮声里我放声高歌。
我唱出远山的一段愁,
我唱出满天星斗,
我月下傍着小城走。
我在这小城里学着异乡话,
你问我的家吗?
我的家在辽远的战云下。”
“写得好!”闻一多先生带头鼓掌,大家也都跟着鼓起掌来。
“这个‘枕’字自有妙趣。”朱自清先生一边说一边点头。
“是啊,而且字里行间透出年轻人的一派天真,就连忧愁也是年轻人的忧愁。佩弦兄,这种诗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可写不出来喽!”
朱自清先生会心一笑,点了点头。
闻一多摸了摸自己的胡须,语重心长地说:
“同学们,‘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若你们爱诗,就一定要趁年轻多读诗,多写诗,因为有一些诗句,是只有你们年轻人才能写得出来的,那股子鲜活气是专属于你们的。当然有人可以做一辈子诗人,里尔克就写诗写到快五十岁,但平心而论,你们现在才是最适合读诗的年纪,刚刚佩弦兄说他不大写诗,你们可能不知道,他年轻的时候可是写得一手好诗,而且24岁就出过诗集<雪朝>,写的非常好!我也一样,在你们这么大的时候,酷爱写诗,但现在已经很少写了。你们处在人生之中最具诗意的年纪,在这个年纪里,做白日梦是不会被苛责的,一定要珍惜你们的青春,尽情地去感受这个世界,尽情地去感受爱情,尽情地去感受自己,千万别荒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