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老天爷也想成全这些离家的砂丁们,让他们身在异乡,仍能欣赏“千里共婵娟”的美景,连绵数日的秋雨终于停了。
吕世俊盘点了一下仓房的存货,将仓房里所有的火腿都拿了出来,好给中秋无法跟家人团圆的砂丁们打打牙祭,他还从仓房里翻出了许多杨林肥酒,也都分给了砂丁们一起喝。
白先生对东家的公子自然是不敢说个“不”字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本来是用来孝敬“张大疤”的好东西就这么被吕世俊都拿出来分掉了。
中秋之夜,圆月当空。
天良硐的砂丁们都久违地吃上了肉,喝上了酒。
他们个个面色酡红,被生活折磨已久的脸上重新拥有了一丝神采。
马春福是千杯不倒的海量,他一个劲儿地劝大家喝酒,胡承荫却早已头昏脑涨,不胜酒力,脸涨得通红。吕世俊的脸倒是越喝越白,跟马春福推杯换盏,不落下风。
苏家旺跟小井坐在一处,一边给小井夹菜,一边跟她说着悄悄话。
小井滴酒未沾,却似乎也醉得不轻。
酒精带走了羞涩和沉闷,平日沉默的砂丁们都打开了话匣子。
“世俊老弟,你才来尖子上几天哪,大家都舍不得你走了!”
马春福说完,大家都跟着起哄,一个劲儿地大喊“留下”。
吕世俊笑而不语,抿了一口酒。
“你看,大家都想让你留下。世俊啊,你这后生仔真是不错,仁义,心善,你当锅头,大家都服你!”这段时间托你的福,大家都过上了好日子,你就留在尖子上,别走了!反正你爹是锅头,早晚都会把尖子传给你,以后你就是天良硐的锅头!”
马春福话音刚落,大家都七嘴八舌地表示赞同。
“那怎么行呢,我还得读书啊!”
“书在哪里不能读?非要去那个什么西南联大才能读?”
吕世俊羞涩一笑,摇了摇头:
“我父亲不会同意的。虽然我家在个旧有个挺大的宅子,可是我都没怎么住过,因为我很小就搬到昆明去了。我本来上面还有两个哥哥,我大哥长我十岁,我二哥长我七岁,父亲十分注重他们的教育,专门将先生请到家里来。听我母亲说,他们个个天资聪颖,深得我父亲的喜爱,可是他们俩人都没能成年就相继病死了。我母亲说,我父亲伤透了心,后来就信了教。
我两个哥哥去世的时候,我还不大懂事,我父亲从来不跟我说这尖子上的事儿,小时候家里来客人,都说我长大了要子承父业,我便逢人就嚷嚷,说我父亲是锅头,我以后也要当锅头,采大锡。我父亲听到之后,狠狠扇了我一个耳光。我自幼像独子一般长大,父亲对我自然是百依百顺,宠爱有加,他从来没有动过我一个手指头,唯独那次打了我。父亲让我答应他,永远不到个旧来,永远不到尖子上来。要好好读书,以后当一个学问人。
孩子嘛,对秘密总是充满了好奇,我就趁着父亲不在的时候缠磨我的母亲。她实在没办法,后来就一点点给我讲了些父亲从前的事儿。听我母亲说,我父亲本来是穷苦出身,是跟着两个同乡的兄弟一起到个旧办尖子,后来他们兄弟几个终于在卡房挖到了旺硐,办起了硐尖,可是世事无常,没过多久,尖子上就塌了大顶,几十个人被埋在里面,都砸死了。跟我父亲一起办尖子的两兄弟都砸死在里面。我父亲太伤心,没过多久就将那尖子卖了,到马拉格办了天良硐。”
吕世俊的一番话让大家都陷入了沉默之中,他们没想到,天良硐的锅头竟有这样惨痛的过往。
“父亲连个旧都不让我来,继承天良硐的事儿就更轮不到我头上了。我舅舅都跟着我父亲在尖子上干了十几年了,以后父亲肯定会把天良硐交给他来打理的。”
吕世俊提起“张大疤”,大家都面面相觑,“张大疤”是怎样的活阎罗,吕世俊自然是不知道的,他们对吕世俊很有好感没错,可他毕竟不是自己人,没有人会冒着风险当着他的面说“张大疤”的坏话。
“我来这些日子也没见着我舅舅,你们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听吕世俊问起“”张大疤”的下落,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吕世俊似乎也察觉到气氛的诡异,他刚想说什么,胡承荫开了口:
“张欀头有一阵子没有到尖子上来了,我们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哦,是这样啊!”
胡承荫发现往常最喜欢插科打诨的马春福意外地沉默,吕世俊讲述过往时,他一直死死盯着吕世俊的脸,若有所思。
“世俊老弟,你刚才说,你爹本来是在卡房办尖子?”
“对啊,怎么了?”
“那你能不能让你爹帮我打听个人?”
“没问题,你把名字告诉我,我回头问问我父亲。”
“一个叫吕在中的,他也在老厂办尖子来着。”
吕世俊听到“吕在中”的名字突然兴奋起来。
“吕在中?你刚才说吕在中?我父亲年轻的时候就叫这个名字,后来才改名叫吕恒安的,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马春福的眼睛瞪得老大,他的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神情,频频摇头,嘴巴翕张,却说不出话来。
吕世俊已然微醺,他完全没有察觉马春福的异样,挠了挠头,笑着说:
“我这次来个旧瞒着我父亲,报考水利也没跟他说,其实我很担心他会生气。可我想着我考上大学他一定也会十分欢喜,到时候负负得正,说不定能免去一顿教训。我是不是太任性了——”
马春福突然两手牢牢抓住吕世俊的胳膊,眼中布满了血丝:
“你再说一遍,你爹以前真的叫吕在中?你是吕在中的儿子?”
吕世俊被马春福的样子给吓着了。
“马大哥,你这是怎么了?”
马春福开始大喘气,好像刚钓上来的鱼一样大口大口地渴求着空气,他瞪着眼睛,不停地砸着本就瘦弱的胸膛,发出哐哐的敲击声,紧接着一下子停止了所有的动作,昏了过去。
马春福突然发病把大家都惊着了,一时间所有人都乱了方寸。
吕世俊却丝毫不慌,他一把将马春福扶住,将他的身体在地上放平,用手按压他的胸侧,过了一会儿,马春福便醒转过来,慢慢睁开了眼睛。
“醒了醒了!”大家兴奋地喊道。
“太厉害了,你是怎么做到的?”胡承荫惊讶于吕世俊的冷静。
“我父亲也有哮喘的毛病,为了让父亲好过一点,我母亲就学了点医术,每次父亲胸口憋闷的时候,母亲就给他按压天池穴,看多了,我也就跟着学会了。”
马春福倒过气来,挣扎着想站起身来。
吕世俊和胡承荫都赶紧去扶他,马春福却面无表情地推开了吕世俊的手。
这一举动虽小,胡承荫却看到了。
吕世俊识趣地松开了手,却有些困惑和不知所措。
“马大哥,这是怎么啦,不喝啦?”大黄牙喊了一嘴。
马春福理都没理他,摇摇晃晃地进了伙房。
吕世俊和胡承荫对视一眼。
“阿青,他怎么了?我做错什么了吗?”
胡承荫拍了拍他的肩膀,摇摇头:
“哪儿能呢?马大哥他就是喝糊涂了,你别往心里去!你刚刚可是救了他的命,他明天早上清醒了还要感谢你呢!”
那一夜,胡承荫失眠了。
那一夜,伙房里酒足饭饱的砂丁们睡得分外香甜,有人吧唧嘴,有人磨牙,然而平日里鼾声如雷的马春福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黑暗中,胡承荫看不到马春福脸上的表情,他却本能地知道,马春福一定没有入睡。
胡承荫闭上眼晴,马春福得知吕世俊的父亲从前叫吕在中时那张错愕和震惊的脸就在他眼前浮现,他脸上颓唐表象下悲伤的底色让胡承荫不愿也不忍妄加揣测。
突然马春福坐了起来,他身下的干草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胡承荫屏住呼吸,听他蹑手蹑脚地沿着梯子爬到了一楼。
等到声音逐渐平息,胡承荫一咕噜爬了起来。
夜太静了,任何一点声响都会被放大。
要找到马春福一点也不难。
胡承荫远远地跟在马春福身后,默默观察他的动向。
马春福从墙根的一个洞中鼓捣了半天,掏出一个纸包,他的双手抖个不停,慢慢打开纸包,里面是一坨黑乎乎的东西。
鸦片膏!
这股熟悉的恶臭味道胡承荫一辈子也忘不了。
胡承荫心里掠过一阵失望。
这时马春福却突然发了疯地往后山跑去,胡承荫赶紧追上去,脚底下突然绊了一跤,弄出了很大的声响,本以为马春福会留意到自己,可是一路上马春福也没有回头。
马春福一股气跑到了山顶,他突然开始大喊大叫起来,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手脚使劲儿踢腾,整个人好似发狂了一般。
过了一会儿,喊声逐渐变成了啜泣声,那声音说不出地令人心碎。
又过了一会儿,马春福竟笑了起来,那是最悲哀的人才会发出的笑声。
胡承荫觉得不寒而栗。
马春福安静了下来,静静地望着山下,胡承荫默默地看着他。
过了好久好久,曙色初现,雄鸡鸣叫。
马春福从怀中掏出了鸦片膏,他颤抖着双手拨开外面的纸,露出了里面黑色的膏体。
下一秒,他大口咬了下去。
胡承荫的心狠狠揪在了一起。
他冲过去把马春福按在身下,双手试图掰开马春福的嘴,用手指伸进的马春福的嘴里抠弄,发疯似的大喊:
“吐出来!快吐出来!!!!!”
马春福被他折腾得一阵呛咳,好歹算把嘴里的鸦片膏吐了出来。
接着胡承荫去抢马春福手里的鸦片膏,马春福死死攥住不肯撒手,胡承荫急得对着马春福的手狠狠咬了一口,逼他松了手,把抢来的鸦片膏字丢到了山下。
一番撕扯过后,马春福和胡承荫都已经筋疲力尽,头对头地躺在地上,喘着粗气。
不知道什么时候,阳光已经斜斜地攀爬到两人的身上。
马春福突然笑了起来。
这一笑让胡承荫气不打一处来。
“你不想活了吗?你不知道生吞鸦片会死人吗???”
“阿青兄弟,你就这么怕我死啊?表面上对我那么嫌弃,实际上你心里其实很惦记你马大哥嘛!”
“我不想听你说这些!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寻死?”
“哎呀,你真是误会你马大哥了,你马大哥还没活够呢,怎么可能寻死呢?我就是来了瘾了,手头还没有烟枪,就咬一口解解馋嘛,这下好了,没解馋不说,大烟膏子都让你给扔了!心疼死我啦!”
风暴结束,尘埃回归原位,遮掩了一切。
山下,石欀头敲响了上工的锣声。
马春福拍拍屁股,朝山下走去。
“走吧,炉房要上工了,我得去干活儿了!”
胡承荫没有说话,依旧站在那里看着他。
“放心吧,阿青兄弟,大烟膏子都没了,你信你马大哥一回!我以后真的戒了,再也不抽了,还不成吗?”
马春福堆出一张无懈可击的笑脸,眼角的鱼尾纹细密且深长。
胡承荫叹了一口气,跟马春福并肩走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