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承荫昔日的同学们默默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他们此刻什么都做不了,只有等待。
除了墙壁上时钟的滴答声和医生护士往来的脚步声,再无其他声响。
一位年近五十的男医生从抢救室里出来,将听诊器的耳挂从耳中摘下,挂在脖子上,叹了一口气。
陈确铮的心猛地坠了一下。
“你们是联大的学生?”大家一齐点头。
“他是你们的同学?”大家再一次点头。
那男医生一时间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随即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咳嗽一声,正色道:
“放心,他现在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他之前是因为过于饥饿导致了血糖过低,所以才会昏迷,我们现在已经给他输液了,可能很快就会醒过来了。”1
“那真太好了!谢谢医生!”
陈确铮的喜悦溢于言表,嗓音都不自觉地发颤。
大家也七嘴八舌地纷纷对医生表示了感谢,然而医生的脸上却一点没有笑容,他将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十分严肃地说道:
“你们先别急着谢我,有几句话我得先跟你们说清楚。”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仿佛等待命运的审判一般。
“听你们说,两个多月前这位同学就离开学校不知去向了,是吗?我觉得他身体目前的症状都跟砂丁的症状很相似,所以我怀疑他可能去了矿山。”
“砂丁?”曹美霖一脸问号,第一个叫出声来。
其他同学也都面面相觑,一头雾水,只有陈确铮跟贺础安心事重重地对视一眼,面色沉重。
见同学们都不明所以,那医生接着说道:
“我们对他的身体进行了初步的检查,他的肺部有明显的杂音,虽然还需进一步的诊断,但肺炎的可能性很大。他的指缝和肘窝都有红色的脓疱,从症状来看,已经可以判定为疥疮。虽然目前面积不大,但是这种病又疼又痒,会让病人十分痛苦。而且这种病有很强的传染性,你们一定要注意,不能跟他过于亲密,以防感染。等他醒来之后,我们还要提取他的粪便进一步化验,检测他体内是否有致病的寄生虫。”
一时间,同学们似乎被医生的话惊呆了,面面相觑。
听到胡承荫正经受如此折磨,楚青恬一下子就红了眼眶,她张了张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医生话语一顿,目光平添了郁色,似乎是回想起了令他难过的往事。
“我在个旧的一个医院里做过几年,当时我经常给疗养院里的病人看病,疗养院里面有很多失去劳动能力、伤病缠身的砂丁。他们普遍都有严重的肺病,有人瞎了眼,有人瘸了腿,有人浑身上下长满脓疮,他们的寿命一般都不长,往往三四十岁就死了。我不知道这位同学之前经历过什么,但是他这几个月的生活条件肯定十分恶劣。他现在的身体十分虚弱,不但有肺病、疥疮,还有严重的营养不良,幸好他没有感染流行性结膜炎,也就是砂丁们所说的“红眼病”,可其他的症状都是砂丁们的常见病。”
“那他会不会……呸呸呸!你看我这嘴!”曹美霖又一次忍不住嘴快了。
那医生意识到气氛实在是过于沉重,赶紧解释道:
“你们也不必太过担心,他现在到了医院,我们都会尽全力给他治疗的。好在他年轻,身体的底子还不错,病症也还不算太严重,经过治疗,相信很快就可以出院,出院之后再调养一段时间就可以重新回学校上课了。”1
楚青恬的泪水汹涌而出,嘴角却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
“谢谢医生,我们现在能进去看看他吗?”
“护士等下会把他推到病房去安顿好,你们先在这儿等一下。”
医生离开后没过多久,两个年轻的护士推着胡承荫走出了抢救室,将病床推进了一间病房,在关上房门之前,一位护士轻声说道:
“请稍等。”
明明只有几分钟的时间,门外的人却感觉分外漫长。2
两名护士终于走了出来,其中一位微笑着说道:
“病人现在需要静养,探视时间不宜过长。还有,医院有规定,陪护人员不能超过两人。”
护士走后,楚青恬第一时间推开了病房的门,大家跟在她后面鱼贯而入,每个人都轻手轻脚地,生怕打破了病房里的宁静。
整间病房里悄然无声,只有胡承荫一个人躺在病床上静静地酣睡着。
即便不是第一次看,即便是做足了心理准备,再次见到胡承荫饱受摧残的身体,同学们仍旧不忍直视。
此刻的胡承荫仰面躺在床上,玻璃管里的药液一滴一滴地落下,沿着橡胶管一路向下,顺着针头一滴滴流进胡承荫满是伤痕的手背里。身上脏污残破的衣服已被脱去,他上身赤裸,肋骨已然根根分明,露出的胸膛和手臂有多处细碎的疤痕,雪白的床单盖在他的胸口上,更衬得他肤色的憔悴和暗沉。
他对周遭的一切全然无知,只管紧闭着双眼,陷入长久的沉睡之中,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着。
同学们围在窗边,默默凝视着他们如今已然面目全非的同窗,所有人都不禁鼻酸眼红。
过了一会儿,贺础安用袖子抹了抹眼睛便开了口,声音不大却语气坚定:
“刚刚护士说了,只许两人陪护。确铮,楚青恬,你们两个留在这儿吧,我们几个就先回去。”
对于贺础安的决定,陈确铮跟楚青恬都报以感激的眼神。
他又何尝不想守在胡承荫的身边呢?但他知道,此时此刻最想留下的人是谁,他也知道,此时此刻胡承荫最想见的人是谁。1
大家离开后,楚青恬跟陈确铮默默守在病床前,就这样一直看着胡承荫的脸。
阳光洒向窗台的轨迹一直不停的变换,直到日头西沉。
许是好久没有睡过觉一样,胡承荫一直没有醒来。
可陈确铮知道,昏睡中的胡承荫并不是一直平静地休憩和安眠。
有时他睫毛轻颤,眼睛在紧闭的眼睑下乱转;有时他轻声低喃,说着他们全然听不懂的话;有时他像是在为令人惊惧的梦魇所折磨,不停地摇头,痛苦得四肢乱舞,声嘶力竭地大声喊叫;有时他又像历尽绝望之事一样,蜷起身子,止不住地低声啜泣……但他终究仍是没有醒。
每当胡承荫被噩梦狠狠攫住的时候,陈确铮都会紧紧握住他的手,楚青恬则用手帕轻轻擦去额上的汗水和眼角的泪水。
不知过了多久,胡承荫终于安静下来,困倦至极的两人终于一左一右趴在床边各自睡去。
陈确铮睡眠很轻,他突然感觉有人在摸他的头,随即便听到楚青恬的一声惊叫。
“啊!”
陈确铮整个人一激灵,一下子直起了身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两步跨到门,抓到灯绳猛地一扯,瞬间房间大亮。
楚青恬双手捂住嘴巴,双眼含泪,一瞬不瞬地盯着床上。
刚刚还在梦中歇斯底里的胡承荫这会儿功夫却变了一个人一样,正坐在床上咧着嘴朝他们嘿嘿笑呢!
见两个人都愣在当场,胡承荫笑嘻嘻地说:
“你们俩这一左一右的,黑灯瞎火地我这一摸,还以为自己掉西瓜地里了呢!”
胡承荫的姿态和话语之中有一种十分刻意的轻松和明朗,他似乎有意要借此填补时间的缝隙,仿佛跟眼前人的分别就在昨日。
可是,这怎么能够呢?
仿佛觉得自己说了很好笑的笑话,胡承荫故意大笑了几声,然而除了他,没有人觉得好笑。
胡承荫有些尴尬地收住了笑声,挠了挠头,四下看了看。
“我进医院啦?你们给我送来的?我睡多久啦?我衣服呢?哎呀,你们倒是说句话呀!”
楚青恬凝眸注视着眼前的胡承荫,似乎是在看一个奇迹。
这眼神让胡承荫有些承受不住,然而在他垂眸闪躲的瞬间,整个人就被紧紧抱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