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九年二月十八日,昆明的老百姓盼来了一年一度的除夕。
天光尚未大亮,给周遭的一切都笼罩上一层蓝莹莹的色彩,空气里也充满了清晨独有的寒意。睡意朦胧之中,周曦沐听到白莳芳的柔声低语,他撑起身体揉了揉眼睛,看到妻子正背对着他坐在床边哺乳,她的身体微微摇晃,额边的碎发垂落下来,露出的后颈宛如玉石一般。
周曦沐轻轻起身,将散落在床边的披肩拾起来,从身后裹住了白莳芳纤瘦的身体,双手从背后将她环抱在怀中,将下巴搭在她的肩头。周曦沐看着襁褓中娇儿肉嘟嘟的小脸,小小的嘴唇一嘬一嘬地用力吮吸着,完全心无旁骛,其动作中蕴含的蓬勃的生命力让周曦沐心中暗暗惊叹。时间过得如此之快,一转眼小治心已经快半岁了,回想起来这段日子,周曦沐真是有些“不堪回首”。八壹中文网
周曦沐初为人父,忙得焦头烂额,即便如此,他仍坚持挤出时间每天去医院探望曾涧峡,好在曾涧峡的伤口恢复良好,住院近一月后便出院了。周曦沐为了让曾涧峡行动更加方便,掏空了腰包,想尽办法给他淘换了一个轮椅,虽然轮椅不是新的,但尚且还好用。昆明的雨季已然过去,曾涧峡有了它,几乎每天都能坐在院中晒晒太阳。
考虑到曾涧峡和阮媛两口子一个受伤一个怀孕,周曦沐总是想办法弄一些汤汤水水给他们进补,甚至还买了只鳖拎过去。阮媛怀孕害喜,难免胃口不佳,虽然已经尽可能多吃了,依然消瘦得紧。最后大部分的补品都进了曾涧峡的肚子,加上他腿伤行动不便,一阵子下来,阮媛倒是没什么变化,曾涧峡不但气色红润,脸都明显圆了一圈。
虽然联大没有正式开学,可作为教师的周曦沐却有很多工作要去做,不但要跟文学系众教员一起商定新学期的课程安排,还要制定相应的教学计划,做好备课的工作。所以这些日子周曦沐完全是“蜡烛两头烧”,工作和家人朋友都要顾,比之前还清减了好些,眼见着两颊凹陷了下去。
如今联大开学已然两个多月了,周曦沐负责大一国文作文课的教学,此外,他还负责新设的联大师范学院国文学系“各文体习作”课程的教学工作。幸好在周曦沐的悉心照料下,白莳芳的身体已然恢复了不少,精力上有更多的余裕来照顾小治心,让周曦沐在开学后能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去。
有了去年“九二八”空袭的惨痛经历,昆明城的老百姓变得战战兢兢、草木皆兵,然而小半年过去了,昆明城再未有空袭发生,如今的昆明城渐渐从那次空袭的惨痛中恢复过来,老百姓又重新找回了昔日的平静。
周曦沐心满意足地看着身边妻儿,虽然几经周折、流徙异乡,他却仍能手执教鞭,仍能阖家团圆,为此他心怀感恩。唯一让他放心不下的就是好友曾涧峡的腿伤。
经过将近半年的休养,曾涧峡的腿伤早已愈合,大腿上却留下了一个狰狞的疤痕,然而曾涧峡对这个疤痕并不以为意,就连走路时变得有些跛脚他也能一笑而过。然而每每到了阴雨天,伤处便会疼痛难耐,这是让曾涧峡最难熬的事。为了不让阮媛担心,每次疼痛发作,他总是强自忍耐,剧痛难忍时,他都强忍住不叫一声,然而沁出的冷汗却往往浸透了衣衫。
曾涧峡的伤痛起初并不为人知,就连周曦沐也被瞒了过去,可一月间一次周曦沐跟曾涧峡出门去五华书局购书,突然天降瓢泼大雨,回家的路上,曾涧峡腿痛发作,疼得直接跌倒在地上,摔了一身泥水。周曦沐以为曾涧峡只是绊倒了,想要扶他起身,然而曾涧峡却完全动弹不得,周曦沐这才知道,那弹片给曾涧峡留下的痛楚在怎样地折磨着他。为了不让阮媛担心,曾涧峡千叮咛万嘱咐,让周曦沐一定要为自己保密。
可阮媛本就是心细如发之人,她又怎能察觉不到呢?她只是从来都装作没发觉的样子,只是每到阴雨天,阮媛都会雷打不动地用炒热的黄豆装在布袋里给丈夫热敷,之后将云南白药膏涂抹在丈夫的伤处,用手轻轻地揉搓按摩,每每此时因为伤痛有所缓解,曾涧峡握紧的双拳就会微微放松。一日阴雨连绵,白莳芳煮了虾仁云吞,傍晚时分,周曦沐特意给他们夫妻俩送过去,恰巧在窗外看到了阮媛给曾涧峡擦药一幕。屋外冷雨不停、更深露重,屋内的夫妻俩脉脉无语,共度这柔软温煦的时光。
去家已然一年半,周曦沐不禁回想起去年春节时,周曦沐、白莳芳跟曾涧峡、阮媛在长沙围着小火缸包饺子守岁的热闹场面,如今才过去一年光景,他们两夫妻的生活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几经辗转来到了昆明,自己跟莳芳喜获麟儿,阮姐姐也有孕在身,虽然在大轰炸中曾大哥受了伤,可往好了想,他们所有人都得以从这场劫难中幸存下来。经历了这一切,周曦沐心中没有丝毫怨怼,他对命运心怀感恩。
天尚未大亮,窗外传来一声绵长曲折的鸡鸣。
小治心吃饱喝足,已经在婴儿床上睡得四仰八叉、不管不顾了。
夫妻二人洗漱完毕,周曦沐特意用水将木梳打湿,将头发梳得工工整整,换了白莳芳刚熨好的一件烟灰色长衫。白莳芳则在脑后绾了一个端庄利落的发髻,身上穿了一件灰蓝格子的棉布旗袍。
两人神情肃穆地开始准备新年祭祖的仪式。
周曦沐郑重其事地拿出了母亲的牌位,摆在了白莳芳父母的牌位旁边,白莳芳则将提前买好的一盘橘子和一碟太平糕放在供桌上。
白莳芳离开北平时即将父母的牌位辗转带到了长沙,后来又带到了昆明,一路细心保管,从未有过磕碰。那牌位是用沉香木所制,四周有繁复华丽的花纹,自上而下用金漆精心书写了大气端方的隶书字体:
考白公淳衷老大人
先之灵位
妣白门素莲老孺人
相比之下,周曦沐母亲的牌位有些过于简朴了,因为这是周曦沐亲手制作的。
当年周曦沐的母亲草草下葬之后什么都没有留下,不但没有葬在周家祖坟,连外宅都被他父亲转手他人,更不会有人专给她做一个牌位供奉了。去年辗转长沙之时,周曦沐就有给母亲重造牌位之意,然而当时流离无定,终究只能作罢。到了昆明之后,周曦沐就跑去木匠铺子买来的上好的栗木,亲力亲为给母亲做了一个牌位。
因为周曦沐的木工能力有限,所以周母的牌位并非是白莳芳父母那种传统的复杂样式,只有一块长条形的木板插在一个正方形的底座上,周曦沐的手艺还不到家,木板的切割略有些不够平直,唯独一手毛笔字还拿得出手,牌位上用工工整整的楷体书写着:
先妣周母梁氏慧明之灵位
周曦沐跟白莳芳在牌位前一左一右点燃两根香烛,还在香炉里上了两炷香,之后夫妻二人跪在牌位跟前,给已逝的父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起身后白莳芳有些面露难色,她欲言又止的神情被周曦沐看了出来:
“莳芳,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