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夏末。
广陵府沈家正忙作一团。
二房嫡出的五小姐染了风寒,病得极重,甚至一度没了气息。
灯油如豆。
“事情都查清楚了吗?”林氏轻轻为小塌上面色微红的女儿掖了掖被角,抬起头看向早就候在一边的冯婆子。
冯婆子是林氏的陪嫁,为人也是一向的乖觉,知道太太的心肝儿身子不爽利,好不容易才睡着了,当即回话的声音也降低了几分,“太太吩咐的事情,奴婢自然是打听清楚了的。”
“说说看吧,那位突然冒出来的张夫人是怎么一回事儿?”林氏的语气不变,可候在一旁的冯婆子却听出了一股不一般的意味儿。
“据老爷说那位郑姨娘是他一位故人,眼下遭了难又投亲不成才只好在咱们府上暂住的。”冯婆子顿了顿,抬头偷偷瞄了一眼林氏。
林氏鬓间的红宝石步摇微微晃动,心中若有所思,“投亲?”
她怎么从未听说沈家跟那郑家有何亲可言?再说了,根据府上下人送来的消息,这位张夫人可是永州生人,嫁人也是嫁去了同州。
同州距离这广陵可有足足上千里,好端端的妇道人家,不回那几百里之内的永州寻亲,平白无故的跑来广陵就算了,倘若祖上真有什么交情为何不先来本家递帖子拜见?而是不辞辛苦的绕路去了老爷所在的江都?这其中要是没什么名堂,她可是不信的。
冯婆子的身子微微前倾又压低了几分声音,“是的,因着七年前两位老爷被外放做官,咱们这边并没有多少从永州带来的人,具体是怎么一回事,咱们现在也不是很清楚,只是隐隐听府上捎信来的下人提起,那位已经过世的郑州判曾经照拂过沈家,还有就是…这位郑姨娘跟老爷似乎交情不浅。”
林氏沉默了片刻,嘴角勾出一抹嘲讽的弧度,交情不浅?可不就是交情不浅么?江都府里送来的信上可是白纸黑字的写着,老爷是如何与那位张夫人举止亲昵,那位张夫人又是如何的温柔恬静,在老爷办完公务回到府上后送去亲手熬制的汤粥…
“哦?若是如此你也该称她作张夫人而非郑姨娘,说说吧,这其中又有什么名堂?”林氏轻轻扶了扶步摇,以确保它发出的声响不会吵醒小塌上熟睡的女儿,心里却是过了千百个念头。
冯婆子低下了头,“这…府上捎来消息时,老爷已经做主纳了这位张夫人为妾,下人们也只好改口称其做郑姨娘了,再者郑姨娘投亲时,身边可是跟着个不大的男童…”
“奴婢斗胆,还请太太责罚。就算老爷纳了郑姨娘也不打紧,一介寡妇用尽了手段上位也是不怕留下话柄,让人笑话了去。怕就怕老爷被这狐媚子哄了过去,若是认了做…二爷以后该如何自处?如何对待这毫无血脉关系的弟弟?”
听到这儿林氏就不由得一阵膈应,冷哼一声,“老爷也是好生糊涂,倘若这郑氏真是个可怜见儿的,左不过府上添口人吃饭罢了,偌大一个沈家还能短得了她们母子二人的吃食不成?如今闹成这般,才真真是失了脸面。老爷这几年也是愈发糊涂了,就算是有往日的恩情在,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就是了……”真是犯不着纳一个夫死的寡妇作妾,传出去让人听了笑话事小,若是因此被御史弹劾断了官路才叫事大。
冯婆子本就低着的头愈发低了几分,嘴巴更是闭得比蚌壳还严实,生怕说错了一个字惹怒了林氏。
要是换做平时不管是郑姨娘刘姨娘还是张姨娘她通通都不会放在眼里,可眼下明摆着这郑姨娘是个硬茬,能找准时机趁她不在府上就登堂入室,想必在江都已经停留了不少时日,不然怎么可能她刚出府,那人就去了府上寻亲呢?看来这郑姨娘还真不是块好啃的骨头…
林氏站起身透过窗看了看屋外的天色,“夜深了,你且退下吧。”
冯婆子犹豫了一下,“您一天未合眼了,要不奴婢在这儿守着小姐,您先回去小憩片刻缓缓神?”
“罢了,”林氏叹了口气,“妩妩也是遭了好一番罪,好不容易才睡熟,你让人仔细伺候着,妩妩要是醒了就让人来禀报我。”
两人的话语声愈来愈远。
沈怡乔翻了身,她从锦被下伸出手,探了探额头的温度,发现烧已经退了。
纱帐外灯光昏黄,她挑起纱帐,听着屋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这才放下心来。
“郑姨娘…”
她总觉得这个名字十分耳熟,却又想不出是在哪里听过了。根据她娘跟冯婆子的对话,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个郑姨娘可绝对不是什么善茬,要知道她爹沈二老爷虽然平日里是在女色方面放纵了一点,可在内宅和纳妾方面一向是十分敬重林氏的,从来不会在没有知会林氏之前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来,而这次却在林氏来广陵府期间接了一位不算年轻的丧夫妇人回来,着实是有些耐人寻味,更别提两人还滚到了床上去,还引得她爹做主纳了作妾…
心里默默坚定了以后若是碰上了这个郑姨娘,一定要多加小心的念头,千万不能让郑姨娘揪到了错处或者被她算计了去连累到娘亲。
倘若郑姨娘机关算尽也只是在府上有一席之地就罢了,若是起了不该有的心思,或者是想取而代之娘亲二房太太的位置,那她沈怡乔可是第一个不同意的。
要是大伯在的话就好了…
将手缩回锦被,真实的温暖袭来,她顿时松了一口气,紧绷的心情也放松下来,眼皮越来越沉…
在梦里,沈怡乔身处一片迷雾之间,她伸出手想要拨开什么,却什么也做不了,她只能不停地往前走。
她看见大婚当日,锣鼓喧天,声势浩荡。男子踏月而来,只是为了告诉她,他心有所属。衣食无忧,他给,荣华富贵,他给,万人敬仰,他给,其他的,他通通给不了。
那一刻,她便明白了,他需要的仅仅是一个太子妃。而这个太子妃,是她也好,是旁人也罢,他根本就不在乎。
她看见女子从一开始的难以接受到后来的平静,不由得产生了一种感同身受的错觉,仿佛这一切不是一场梦,而是真真切切发生在她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