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帝祭礼,是祈国运亨通、四海承平。
府台祭礼,是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上平府台张柬,过了这个年六十有八,但年关祭礼之事大如天,只要在任便势必要亲为。
府台祭礼有严格的章程,镇礼司会派人来验,一丝一毫都不能错,整个过程可分三大部分。
第一是“礼阶”,府台足落人阶便是祭礼之始,身后会随一个“宣呼史”,九步做一礼,要喝九次走完这八十一阶才算礼阶完毕。
第二是“礼祠”,便是走完人阶面对太鸾山祠的礼程,府台要走多少步、做怎样的姿仪都有严格的规定。
第三是“礼香”,这时候府台要备一道礼辞当场宣读,多是颂德祈运之语,再将三炷金纹腕粗下悬红缣的高香呈上。
至于整个礼程每一种人的服饰装扮更是不一而足,这些则完全不会有错失,什么人穿什么衣早已是日常的一部分。
张柬抓着手杖走在最前,宣呼史紧跟其后但只能踏人阶的边缘,再往后是三个托着礼册的官员,这样的“仪仗”是祭礼最严格的地方。
此三人的礼服一着土黄、一着红褐、一着青蓝,三人不可多一色,旁边更不能有甲胄随。礼之要义在化,甲之所彰为慑,这与历国固本纲常不符。
张柬的踏上人阶的一瞬,宣呼史便起调了——
“承天地大统、开百代康盛,缘三圣、御六合,九为章、万世隆!”
“天有九,仰日月星、闻风雨雪、度晨中暮。”
“地有九,观山海原、阅金石木、飨稻黍麦。”
“人分九,上礼官才、中举农匠、下市侩卒。”
在喝号声中,张柬步步登阶,五百阶花了快有半个时辰还没能走完。
这道人阶的左右并非一路开敞,太鸾山上生着高大的榉木,因为禁止砍伐,千百年来越加茁壮,两侧林子距离人阶最近的地方只有不到十丈。
就在张柬一行刚到榉木林的中间时——
毫无征兆,惊声骇绝!
簇簇踏雪声,急而敏!
切切嗥叫声,烈而亢!
刹那之间,六匹野狼飞扑抓人!场面立时大乱!山上山下的人刹那间懵在原地,鞭长莫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把锹头从屠烈怀中拔出,电石火花之间插进了要把张柬扑倒的狼口!
屠烈一把将张柬拽到身后,锹头一拔直砍那野狼的颈下!
对其他人来说,这是撞了邪狞,大历千年祭礼,每年三院六府大司道台都行大祭,遇袭野兽根本是闻所未闻!
但在屠烈眼中,这可不是什么巧合。
不怕早春的虎,就怕深冬的狼!
普通人靠眼观,屠烈这等“老猎手”更多是靠耳朵,这些天演练人阶,他早已发觉林中的异动。这等暴雪之年,连下了十数天,猛兽不能常计,前几日狼群静默是因为整个太鸾山轰轰烈烈操行祭礼,狼群不敢近身。
而眼下,仪礼肃穆,山上山下站定如桩,张柬一行其实是一个完全暴露的状态!四空清朗独此送命,再无更好时机!
宣呼史和礼官哪里见过这等阵仗,惟有一心保命,趁那铁锹头再砍一匹的时候,连滚带爬伏在屠烈脚下。
四匹狼绕着六人快速转了起来,伺机夺喉!屠烈一边执锹头一边迅速环顾,脚下不是老就是弱,这比单战四匹狼难得多。
狼欲扑,后蹬力。
狼欲扰,前松弛。
有狼做引,有狼行杀!
说来缓慢那时极快,左狼忽一细微后倾,铁锹头已经迎头拍上!
就在拍定的刹那间,屠烈陡然飞锹,由左换右,其速快得惊人,几乎是拍在右狼头上的时候他才抓住短柄。
顺着这道力,转锹由平变竖、由钝而锋,再劈一狼!
几个眨眼,只剩下两匹狼!
不三不成围、不四不成阵,一左一右,已不足惧!
一狼飞扑,屠烈几乎不用以肉眼来定,举锹相迎,直劈飞狼心脏!剩下一匹跃跃欲试,屠烈大力握锹飞掷而出,一声碎骨之响,整根狼脊断得清脆!
这个时候,山下往上跑的、山上往下冲的,离得不太远了。
从头到尾,脚下的流人们都是一动不动,仿佛连狼啸都不曾听到。
长刀将躺下的狼一顿砍杀,而后带着腥红的血水,围住了屠烈。
“先带下去。”
后面祭礼的事,屠烈便不知道了,离开太鸾山他便被囚进了大牢。
深夜的时候,丁六就来和屠烈做伴了。
“屠烈!你害我!”
“禁不住拷打,只好交待。”
丁六狠狠咬着牙,一看屠烈与从前无异更是气得红起眼睛来,“你不想活没人拦你,为何拉我垫背!”
“等录口供的时候,你就说从前在冰府以打猎为生,预感到祭礼恐有不测。”
丁六直咽唾沫,“无律可依东门楼都敢乱来,如今流人藏器,你觉得还有机会录口供?”
“问起为何把铁器给我,就说你我多年熟识,信赖不二。”
“东门楼!东门楼啊老哥!”
丁六歪着嘴,他更气的是屠烈的这副嘴脸,一根手指都没碰他就把自己供出来不说,还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搞得好像真是主动把锹头给了他,如今还要感谢他也似的。
这个铁栏恶臭的地方,阴冷潮湿,大老鼠快赶上猫大了,吱吱吱吱就在眼前晃荡,看得人头皮发麻,还不如在外头铲雪呢!
……
腊月二十九,举国欢腾的日子,也是年节走动礼数的大日子。
历国的年礼不能涉及金银,而是以物品为礼。年前送的礼叫“溯礼”,多是对过往一年的答谢,年后的礼叫“展礼”,意即新一年的相扶同荣。对多数走动的人来说,两份礼都不能缺。
这天一大早,上平城的袁府迎来贵客,此来之人代表府台张柬,乃是上平府第一主簿王喜。府台差人来送年前之礼,足见这袁府非同一般。
袁氏一族是上平府的望族,家主是才学兼备的上等人,但真正让府台挂记的,是当下家主的第四子——
袁罡。
此人是户寺执礼,也就是在户寺督礼的人,官阶不高但让张柬极为抬举,是因为他的另一个身份。
在历国,礼寺的地位与户寺、工寺等看上去同阶,实际上礼寺的权力要大得多,历国古来“以礼兴邦”,对礼的重视非比寻常,礼寺的人可以深入到各寺执礼进行引导约束,乃至于直属礼寺在各府当职的镇礼司都有着超然的地位。
而礼寺的摇篮,是一个叫“天礼院”的地方,当代乃至古时,所有的礼学大家都出自这里。这个袁罡不只是天礼院的高材,还是当世礼学圭臬人物——执笔《礼学总纲》的天礼院院长——最得意的门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