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十四章 烈风旗(1 / 1)北山鹿鸣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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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震元的住处在土姑堡的最东面,一座独立的土楼,平时用作林家来往商客的歇脚地。

一个五六十岁的守更人,胡须稀疏、脸色蜡黄,搬不得货、牵不了驼,只能随着商队沿途守夜。好在是这一路平顺,要是真遇到大群的荒原狼,这样的人等不到保士就先交待了。

商队在土姑堡停驻,张罗回程的货物,守夜的有两三人足矣,像他这样不利索的俨然轮不到,一天不守更便一天没工钱。但他仍旧每天蹭在这里,晚上的时候就靠在土楼的墙外休息,每到饭点便进去碰碰运气。

这天只是多打了几个盹,再进去就找不见打饭师傅了,这人骂骂咧咧了几句,背着身后一通冷嘲,悻悻走了出来。

也在这时,丁六揣着一个油纸包正往土楼赶来。来时守夜,丁六与他一组,不知其名只是叫他陈伯。这一程下来,丁六早已发现,不管是守更人还是牵驼人、随行伙计,其实都是林家的长工,只有这个陈伯和他一样是临时凑进来的。

陈伯抓起纸包,里面是刚刚炒好的肉丁米饭,立时笑逐颜开,把纸包举到头顶,连躬了三个腰,“小哥大财!小哥大财!”

黑黑的手抓起米饭便往嘴里填,鼻孔塞着米粒,胡子也黏着米粒,看得丁六有些不忍,“陈伯,您都这把岁数了何必跟着跑大漠,找个小郡城看看院子或者挑拣挑拣山货,日子过得多安生。”

“小哥,你不懂,我走大漠不是为了营生,而是找一个东西。”

“找什么?”

片刻间,陈伯用黄土把手上的油揉去,一手抓住襟领,另一手缓缓探出一个竹筒。

丁六把里面的纸张舒开,打眼一瞧那上面画着的似是一面旗子,“这是?”

“这就是烈风旗!”陈伯眼睛发亮。

听陈伯的话,这烈风旗似乎是个常识,丁六却是第一次听到这三个字,“烈风旗?做什么的?”

“他们曾是大漠的主人,是昂立天地的雄野客,是敢走大漠荒谷的强人,敢怒虎狼、敢擎苍鹰!”

丁六挠挠头,不曾想这陈伯还挺能拽词,可他还是没明白这旗子有何用,一说起这些飘渺的东西,陈伯显得眉目矍铄,抬头一个远望更是满目悠长。这前后的突变,直让丁六有些怀疑这老人家是不是精神上有点问题。

“陈伯,那这烈风旗到底是做什么的?”

“从前的商路,历国西贺都做不得主,谁做主?烈风旗做主!他们是天地间惟一敢走中线的人!在那鼎盛年代,上平府的大商望旗而动,大到木板石雕,小到糖品茶叶,烈风旗那是行走的集市,把这千里荒漠变作星辰大海一片坦途!小哥,万物有通,这是大能事!它本应写入商史、写入历国史!”

陈伯越说越激动,那些彪炳的话显得空洞,但“中线”二字抓住了丁六的眼睛,从跑马窑到土姑堡其实是走了个弦月路线,绕过正中的大漠荒谷,这无疑加长了行程。

那大漠荒谷虎狼盘踞、恶兽频出,岂是驼队敢走的地方,但听陈伯此言,曾经的那里不止通畅,还走出一条光辉的商路!

“小哥切莫小看了中线,原本距离就要短得多,而且可以走马车,单程至多十天时间!”

“十天!”丁六忡怔在地,这一比简直离奇,他们来时可是足足走了四十多天!

“如果没有烈风旗,西贺焉知大历之雄,如果没有烈风旗,大历岂知六合之外仍有大天!不管虎狼与蛇蟒,只要看见烈风旗,万千避退不敢前,那不只是一条商路,那是伟大的拓举!”

这话说的未免过于理想,丁六可是亲眼看过狼袭太鸾山的人,人岂能把握虎狼的心性,可也是在这个时候,丁六对这面旗子好奇起来。

双侧月牙向外,正中长尖傲擎,轮廓很像一把戟,只是下方飘摆的长缨颇为豪烈,似重墨陡然提锋,既显虬力又见冷锐,它的外围则是六片飘荡的云朵,形态各异,通体呈现黑红之色。

“这烈风旗的模样是我的祖辈留下,老人家曾是一个烈风旗的旗手,我父亲与我一样徒走大漠,未必真能遇见什么,可假如像我们这样的人还在,起码代表着烈风旗还未永远消亡。所以啊小哥,人生一世图什么安生日子,心头有浪就去踏、怀中有垒拿酒浇,不寻不觅过一生,多无趣呀!”

丁六懂史,以陈伯的年纪,无疑是出生在隆庆末年,而他的祖辈很大可能是隆庆初年的人。隆庆帝祚四十五年,而他后世的正化帝、崇和帝却都短命,加起来只有不到四十年,如今来到这景运年间,看上去只有百年跨度,实际上已是四朝的事了。

隆庆年间,对内影响最为深远的无疑是隆庆初年时候的“隆庆商法”了。

其实自章平过去,商人地位便开始不断下降,到了隆庆年间达到高极,那时推行“以农固本”的政策,商人的税收来到史无前例的“五取一”,而且做得越大,杂税便越多。天启帝时的商税是“三十取一”,对比下来,可谓悚人。

正化年间,千屿贸易有了新的突破,为了鼓励商人出海、扬大历之威,商税又回到了隆庆之前。

这烈风旗被陈伯说得神乎其神,本质上只是一种通商之法,如果商人不愿出货或是根本无法出货,烈风旗也只能是摆设。

“陈伯,这么多年的大漠路,您一点也没发现烈风旗的踪迹?”

“我坚信有很多和我一样的人在等着它再度升空,小哥,连我这样一个腿脚不利索的老翁都满心记挂,你说当年的那些强人、他们的后人,心志不知要比我这老头子浓烈多少倍,所以烈风旗一定会再度昂然大漠!”

丁六心想,寄托这个东西并不相通,但他岂能说破。

“陈伯,我识得几个堡子的朋友,可否把这烈风旗借我几日?”

对于丁六,陈伯是放心的,再者说了,如果他能用这烈风旗搞出什么动静,那正是合了心意。

“老头子在这天地的沙土下摸爬,再抬十丈也看不见那高楼檐角。”

说话间,陈伯最后看了一眼烈风旗,旋即扣住竹筒递给了丁六。

“想当年要做什么的时候,总是会想我有烈风旗,当我失败了以后,也会想还有烈风旗,当满身酒气糟蹋半生、妻儿离散一事无成的时候,我还会想起码还有烈风旗。小哥,你可不要变成我这样呀!”

“陈伯……”

老头子摇头苦笑,眼角泪光飞过,告别了刚刚的一腔热忱,他回到了现实,转瞬间变成了一副仿佛连沙土都嘲讽自己的老骨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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