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世皇帝元年一月末尾,尽管冬日的严寒依旧未曾过去,但山东六国的“匪患”却已经闹得如火如荼。
偌大的咸阳宫中,整日里吵的不可开交,但总归围绕的便只是该以何种方式筹划到更多的钱粮与更多的士卒,以供出关平乱所用。
看着大殿中空荡荡的宝座,大秦最后的支柱,丞相李斯的心情苦涩而又复杂。
自从上次朝会之后,他已经有许久没有见过陛下了,休说是他,便是整个大秦的中央朝臣,除了赵高之外,便再也没有其他朝臣能够面见天子。
情况似乎在一夕之间又恢复到了二世皇帝第一次临朝听政之前。
最终,经过了半个月的吵闹,除却用增收来的口赋,填补了国库亏空之外,二世皇帝也终于有旨意从内宫发出。
“调关中内史精锐五万,拨与将军西乞百里,会同河东、三川、上党之兵,共剿匪患。”
二月初,咸阳城东门大开,一架驷车碾碎泥浆冰碴,向着函谷关的方向驶去,车长坐着的正是当今天子的嫡亲三哥,公子将闾。
秦有监军制度,这是自商鞅变法以来,便定下的祖制。
监军除却有监察主将之责之外,还有督促粮秣,上报损失、战功,与朝廷沟通消息之任务,平常多由宗室或者积年德高的老臣担任。
比如曾经王翦灭楚之时的监军,便是如今已经被砍了脑袋的右丞相冯去疾,而北地蒙恬的监军则是长公子扶苏也是一般的道理。
是以此次公子将闾出关为监军,怎么看都是一件合乎情理的人事任命,但坐在府中的李斯,不知为何却总是感觉有些心惊肉跳。
有了五万内史精锐助阵,西乞百里如今意气风发,他虽是麃公幼子,刚及而立,但在秦军之中升迁的每一步都走的无比扎实,如今被二世皇帝钦点为将,自然生出了要大干一场,建功立业的心思。
西乞百里是这样想的,同时也是这样做的。
十万精锐秦军装备着精良的衣甲、器械,如同出闸猛虎一般,横扫陈涉吴广的张楚大军。
西乞百里的战略十分明确,那便是先不去理会其余各地纷纷冒出的六国余孽,那些六国余孽,除却楚地项氏,齐地田氏与赵地李左车之外,顶了天了也不过是一些浑水摸鱼之辈。
西乞百里十分确信,只要能够先将最前挑旗的陈涉吴广诛杀,那么这沸反盈天的关东匪患,便会平息一大半。
西乞百里也没有辜负麃公曾经的威名,率领十万大军,连战连捷,仅仅大半月的功夫,便已经恢复了河内郡的安稳。
当然这其中有着西乞百里用兵之功,自然也是因为张楚的大军,良莠不齐的原因在内。
可以想象,当公子将闾亲手书写的捷报,传回帝都的时候,整个咸阳宫会掀起何等的沸腾之势。
“好!好啊!”
内宫之中,二世皇帝胡亥乐的哈哈大笑,看着躬身站在面前的赵高,但却对李斯赞不绝口,这封战报虽是赵高专呈,但内中却是加盖了丞相府的印绶,显然它是经由李斯呈在御前的。
“丞相果然慧眼识人,麃公之子,果有乃父之风!”
赵高表面赔笑,但是心中却又是怨恨,又是忌惮,西乞百里乃是李斯举荐,如今立下大功,李斯的地位自然变得更加稳固。
“陛下!丞相的眼光自然是好的,再加上如今有公子将闾,在后为西乞百里督粮,又有三川郡守为百里将军镇守后方,如此看来,丞相一脉真真各个人才,都是国之柱石啊!”
“唔……”
看着原本兴奋不已的二世皇帝稍稍皱眉,赵高心中却是一喜,旋即仿佛自言自语一般的继续赞叹道,“唉,只可惜臣只有那么一个女儿,还是蒲柳之姿,配不得麃公之子……”
“怎么?郎中令不是才纳了个贤婿么?怎地又羡慕起西乞百里了?”
“陛下难道不知?如今咸阳城中一句童谣都传开了,乃是说百里将军威震天下,乃是武安君在世,如此人物,又有哪个良家女子不愿嫁之?”
“哦?”
看着二世皇帝又皱的深了一些的眉头,赵高却似是未曾发现一般,继续往下赞叹,“只可惜,陛下还年轻,膝下未有公主,否则这般人物,却也足以配得上皇室公主了。”
“哈!夫子却是说胡话了,就算朕有,这年纪却也不太合适罢。”
“是啊!”说到这里,赵高脸上的惋惜更加浓郁了,轻叹了一声旋即幽幽的冒出了一句话,“正是老臣无有,陛下也无有,是以这等好事也就只能落在丞相的头上了,臣可是听说,三川郡守有一女儿,如今已经长大,与麃公这个幼子,正是良配啊!”
“又是丞相?”
听到这里,胡亥脸上原本浓重的兴奋,已然全部消散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浓浓的忧虑、忌惮以及一丝丝恐惧。
“二哥、三哥、丞相、麃公幼子,还有朕那些嫁给了李斯诸子的姐姐们……朕……”
与此同时,正在官署之中处理公文的李斯的眉角,突然没来由的跳了一跳。
………
且不管咸阳城中如何波云诡谲,但函谷关以东的秦军,却是如狼似虎,他们面对的张楚大军,从前不过黔首蔷夫,又如何能够胜的过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正规秦军。
从前剿匪不力,主要还真是公子高无能的锅。
提着大军,下了河内郡之后,西乞百里却一时间有些犹豫了。
只因河内郡四战之地,向北乃是故赵,那里有贼人李左车,向南自然便是逆贼张楚,而西却要面对田氏与项氏。
虽然除了张楚之外,剩余三方势力距离自己还十分遥远,但行军打仗并非儿戏,一招算错,便有可能满盘皆输,于是在迅速出兵,荡平了河内郡的逆贼之后,西乞百里便暂时按兵不动,等待后方李由的大军跟上。
而与此同时,九原长城,武城候王离终于也有所行动了,在赵人谍者恐惧的目光下,九原城门大开,数之不清的黑色旌旗,迎着寒风猎猎飘扬,大军踏碎枯草寒冰,向着代地进发。
若论精锐,北地秦军当真天下首屈一指,能与之一较高下的除却岭南的三十万精锐之外,剩下的也就只有如今关中仅剩的两三万卫尉,与天子卫了。
没有任何悬念,当秦军开进代地之时,无论李左车、张耳、陈余还是新立的赵王歇都十分明智的选择避其锋芒。
于是偌大的代地,几近一夕之间便再度插满了黑色的秦旗。
然而正当李左车眉头苦皱,在心中思忖如何在王离的大军之下保住仅有的数千赵军精锐的时候,他们却赫然发现,王离的数万秦军,居然便驻扎在了代县,再没有了丝毫动静。
但尽管如此,无论李左车亦或者是张耳、陈余,一时间都不敢再有轻举妄动。
相比于王离大军开拔,气势汹汹,一支千人的秦军队伍离开九原,就显得没有那么显眼了。
两日之后,上郡郡治,带着金属面具的方晓,手持皇帝符节,纵马直入城门,片刻之后,便径直冲入了郡守府。
看着黑衣黑甲,带着金属面具突然闯入官署的方晓,上郡郡守楮连一时间吓得面无血色。
楮连本就不是什么能臣能吏,可偏偏却又家传高爵,也正是如此,才被朝廷发配到了北疆苦寒之地,做了这两千石的封疆大吏。
如今天下大乱,虽然北地还未曾波及,但昏聩的楮连生怕有一日在自己的治下,也有盗匪四起,是以整日里战战兢兢,如今被方晓带着士卒冲入府中一吓,居然当即便昏了过去。
“哥有这么吓人?”
面具之后眉头皱起,心中吐槽不已,“没想到啊没想到,就连一向严苛的秦吏系统之中,居然都有这样的蠹虫?”
“汝……汝等何人?”
好在方晓在军中推行“急救术”也有了一半个月的时间,此次带来的军汉之中,倒也有精通此道的,是以在医官赶来之前,这有些昏庸的上郡守,便被救醒。
“楮大人,可认得此物?”
来之前以看过褚连生平数遍,早有准备的方晓,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的皇帝符节向前一送,这东西自然是当初任命王离之时,使者代为转交的“始皇帝”符节。
眼见如此,楮连这才知道眼前乃是秦军,并非盗匪,于是这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旋即动作麻利的翻身坐起,并且朝着方晓连连拱手。
“不知将军何来?快请坐,快请坐。”
“郡守大人无需多礼,本将军此来,乃是替武城候传令。”
“武城候?”
楮连小声嘀咕了一句,同时心中暗道不好。
他之所以能够在上郡守的位置上连坐数年而不倒,最重要的原因,便是因为在他背后,乃是丞相李斯。
其实何止是他,这北地三郡守,又有哪个敢说自己与丞相无关?
而李斯又早在数月之前,便已经有书信传来,着自己一定要卡主北地秦军的粮秣资源,万万不可让武城候坐大。
如今武城候的使者气势汹汹而来,显然为的便是军粮之事罢?
想到这里,楮连却是做出一副茫然的模样说道,“不知武城候有何事需要老夫配合?老夫可是清楚的记得,供大军过冬所用的粮秣物资,早在十月,便已经送到了九原啊!”
“装,接着装!”
楮连如此拙劣的演技如何能够瞒得过方晓的眼睛,冷眼旁观,也不言语,只是伸出手指在案几上轻叩。
“笃、笃、笃!”
一下下冰冷的轻响,却如同大锤一般,接连落在楮连的心头,仅仅片刻这位两千石的高官的背后,便被冷汗浸透。
他只感觉,眼前这胸有成竹的将军,似乎化成了一头随时都会暴起吃人的猛虎。
“这位将军,一定是上过战场的!对了,近日有消息说,云中大战一战歼灭二十万匈奴的将军,便是成日带着个金属面具!”
想到这里,楮连肥胖的身子甚至有些不由自主的如同筛糠一般抖动了起来。
“嗯?这货脑补到了什么?”
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经过战场杀戮的气场有多么骇人,方晓有些奇怪的看着兀自发抖的楮连,还道这货是突然犯了什么疾病。
“将军,甘都尉派人前来禀报,驻扎于上郡的北地秦军,已经尊了符节与武城候的虎符,向着上郡方向开来,随时都可以剿灭蛮夷盗匪。”
“蛮夷?盗匪?”
这两个词顿时让楮连如坠冰窟,只听“噗通”一声,这位蠹虫一般的上郡守,便从椅子上瘫倒在地丝毫动弹不得。
“嗯?楮大人?你这是怎么了?大人放心,有大秦锐士与本将军在,无论蛮夷亦或者是盗匪都不能乱上郡分毫!”
“是……上郡……上郡便仰仗将军了……”
面无人色,楮连颤颤巍巍的看着方晓好容易挤出了这么一句苦涩的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