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五,阴雨。
黄历曰:忌开工,忌出行,忌上梁,宜求医。
雨点如碎银子般毫无规则亲赴后继的打在窗檐上,听起来是一种极为轻快的鼓点,就像香山居士白居易笔下的诗句一样,“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如果不做刺客,也许我也可以是个诗人,手中执笔而不是仗剑。
剑?
我伸手在身侧摸索,所幸,炉,就在手边。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这把炉莫名的能够给我安全感,也许是因为它又粗又大又重,也是因为这是师傅传给我的。
“你醒了。”
这是谁的声音,我一惊,睁开眼举起炉剑就朝刚才发出声音的方向挥砍而去,这声音来自一落珠帘之后,随着我一记蛮力的横斩,那一串串悬挂的珠帘犹如轻薄的绸缎般被从中间割断,失去勾连的大珠小珠散落在地上,混合着窗外的雨点,发出碎银子般的声响,随着珠帘下坠,藏在幕后发出声响的源头便露出了真面目,她脸上带着白色纱巾,眉色清静,乌丝隐隐。不是别人,正是柳莺组织的女药师——蔚薇。
我的这一剑蔚薇并没有正面迎接,只是身子轻盈地浅浅向后一退,横扫而过的炉扑了个空。
这里是蒲雀济堂。
“呃……好疼。”
刚才那急急的一挥,带来一股灼热尖锐的阵痛,我才注意到自己右肩一侧有非常严重的被利刃擦割的伤口,伤口呈红紫色,皮肉有些许溃烂,不过已经让人上了白药以及不知名的黄绿色草膏。在判断这里是安全之地后,我才再次躺下,这个位置先前是一张轿椅,现在已经是竹床了,不便的是抬头就能看到那幅《雪柳图》,阴霾沉雾,萧冷肃杀,枯枝寒柳,湖石交错。
真好,此时的安全感又莫名的增加了一分,除了手边的炉剑,还有一位女药师陪伴。
“我几时来的这里?”
“昨日卯时三刻。”
“我怎么完全不记得?”
“姬花乌头,轻者可致人水肿,冷痛,风寒湿痹,重者则半身不遂,癫癎疯症。”
“你是说我中毒了?”
“是。”
……
“房顶有人!谁!”
紫缨枪客竟在我将要盖上青瓦之时发觉了我的存在,并且拔枪就朝我的方位发出一点,枪头是锐长的尖锥利刃,并且此时带着极其强烈的旋转,螺旋状的紫缨犹如一张恐怖的巨网向我扑面而来,这枪速出奇的快,我用炉勉强弹开,但右肩膀还是被那枪头的侧刃割出一道长长的口子,一道血飚溅在了雨空,我急转翻身准备撤逃到下一个屋檐,正在当空之时,红缨枪客已经跳上房顶,也朝我发来一枪,这一枪速度也很快,但明显不及紫缨枪客,只不过在我想挥动炉剑格挡时竟然有些吃力,勉强挡下第二记飞悬的红枪后我仓促地跳上邻近的屋檐,险些因为踩到沾满青苔的屋瓦而滑到,左手摁着右肩血流不停的伤口向城西方向逃走,我回头一看,红缨枪客接住了回弹的长枪拔腿就要继续追捕,但是被紫缨枪客拦住。
“莫追,以防有诈。”
这紫缨枪客不简单,反应极为敏捷,发起攻击果断,还异常冷静,反观此时的自己,浇淋着大雨,狼狈地逃窜而出,被我踩过的一幢幢屋檐发出混乱的声响,一深一浅的破碎着青黄的瓦片,根本没有一个刺客应该有的沉着模样,师傅所有的教导,静心,身法,速度,力量,早就忘却在一边,此刻我只想逃命,身体也开始渐渐发冷,握着炉剑的右手已经发虚发抖甚至有些无力,眼前模糊的出现一排柳树,不知是蒲雀茶庄还是蒲雀济堂,可以确定的是它的牌匾开始歪倒在我的视线,或者说,我倒在了瓢泼的冬雨中……
“秦家枪,江湖上颇有名头,主事的是秦氏兄弟,本是武林正道,后因秦家惨遭灭门,投靠柳丰镖局,兄长名秦雷,持一把紫缨骨矛枪,其弟名秦霆,使的是红缨桐木枪,绝技有二,一是背舞缠枪,拦拿扎刺,攻守兼备;其二是流星追刺,点拨舞花,旋风透刺,你所中便是这一招,看你伤,并非正面交锋所受,应当是闪躲所致,否则创面将会更大,由于唐秦二家向来交好,所以秦家枪所用枪头刀刃附有唐门毒物,姬花乌头便是其中较为利害的,所幸是雨天,毒性稀释,你的创面虽大,但伤口浅薄,加上你的内功修为较淳厚,加之我及时清创敷药,并无大碍。”
“多谢蔚薇姑娘。”
“不必谢我,我的身份除了是药师,也是组织的清道夫,若医你无效,便会杀你。”
“我应该没那么容易死。”
“若是秦家雷霆兄弟联手,正面迎战,你毫无胜算,必死无疑。”
“有那么利害吗?”
“针雨散梨花,秦家枪的合体技,非一般人可挡,明刺对现在的你来说太难,只有冷静寻找机会暗杀,分而治之,才是良策。”
“看来你不希望我死啊。”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药师蔚薇没有看着我,而是瞥了一眼我手里的炉剑。
“这几日你就在此处养伤,阿衣会定时给你上药,送饭食,不会有人打搅。”
“行,多谢,对了,你这幅《雪柳图》是……”
神出鬼没,药师蔚薇没等我说完就消失不见了。
廿六,廿七,廿八,接连三日大雨。
这几日黄历皆曰:诸事不宜。
在蒲雀济堂的内厅,基本上可以听到外厅发生的一切,这几日前来抓药的病人不多,也许是药师蔚薇对我特别的优待。
阿衣会准准在辰时,午时以及酉时的一刻送上饭菜以及一日三换的特制药贴,我尤其喜欢午时的饭菜,因为还会有一壶新煎的茶,茶汤碧绿,口感香醇,如丘之初芽,虽长于野,茶意却不浓烈,这正是蒲雀茶庄的招牌铭品,方山露芽,很适合像我这样的新手。
廿九,晴。
黄历曰:宜开张,宜破土,宜安香,忌安床。
经过数日修整安顿,右肩的伤口已愈合大半,寅时三刻我便起身。
今日放晴,柳丰染坊必会抓紧时间赶制和晾晒布匹,那么齐开墨必定会现身。
将要外出行动时分,我留意到这间内厅在翠竹屏风旁的藏书阁一层被人打开过,这藏书阁所有的抽屉在前几日均是关闭的才对,我走近一看,打开的那一格里放了一个小葫芦玉瓷瓶,上面刻有四个字“解姬化乌”。
白鹭城西,柳丰染坊。
相比先前刺探的时辰,今日我要早了许多,原本设想是可以早早寻好暗处观察的落脚点,伺机找寻可以接近齐开墨的时机点,但由于数天前的行动暴露,柳丰染坊的安防变得更加严格,我只是在接近柳丰染坊的不远处就已经看到柳丰染坊的大院里增派了巡逻的人手,要想靠近账房变得更加困难,只能在大院东边,也就是东圊茅房的上方保持一定距离观察。
一,二,三……十五……二十五……三十五。
为了赶制进贡江南锦给齐开明口中说的惑妃,原本的五横六纵的染缸已经增加到五横七纵,看来齐开墨已经将缺漏的染匠补齐了,这些新的染匠皆为少女,她们正忙得不可开交。
“大家都给爷我抓点紧咯,这批江南锦必须在明日午时完工,质量要好,速度要快!”
齐开墨每隔半个时辰便会出来大院查看进度,催督染匠干活,对妇孺的态度恶劣豪横,而对待新补的少女们则是绵言细语,有时甚至动手动脚。
齐开墨所到之处,红缨枪客秦霆都寸步不离,就连齐开墨登东小解之时,秦霆都是随行前往。这会,齐开墨便正在我所潜伏的东圊处小解,身后是背过去的秦霆。
“秦霆老弟,你说这普天之下皇帝老儿什么仙女儿没见过,这惑妃得是有多美,可以把他迷得神魂颠倒,啧啧啧,真想一睹芳容啊,嘶……你说,要是我能亲自把这批货送到惑妃手中,嘿,不就能见着了吗?”
“回二当家,大当家有吩咐过,您这几日不得出染坊半步,恐有不测。”
“小啦,格局小啦,秦霆老弟,要向咱柳爷柳大掌柜学习,一点点蝼蚁算什么,怕他作甚,我齐开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对咯,今晚戌时我在烟雨阁有应酬,有一批新货色要验一验,还是老规矩,我应酬的时候你可得在门外待着,千万别扫了我的兴致。”
“回二当家,大当家吩咐过,您不能出染坊半步,何况这批货也需要盯着……
“哎哟喂,耳朵都要长茧子了,走吧,这茅房得叫人洗洗了,真臭。”
齐开墨精神抖擞一阵,用尾指掏了掏耳朵,骂骂咧咧地离开后去了账房。
整个白鹭城排在前两号的花楼之所,一是位于城中石上的榴会馆,号称“君临石上榴,俯首裙下臣。”另一处便是白鹭城西的烟雨阁,不同于石上榴会馆的富丽堂皇,雕梁画栋,烟雨阁更加朴素清雅,价钱方面也不像石上榴那般昂贵,整个烟雨阁有三层,按照下阁,中阁,上阁区分消费等级,因此前去吃花酒的人便是三六九等,包罗万象,不少穷苦书生和颓败的骚人墨客都会选择去烟雨阁消遣作乐,和商女瘦马一起在歌酒缭绕中凭吊海海人生,而且他们往往选择价格最低的下阁,酒醉熏天,落榜的大好书生往往喜欢仰天长啸一声,“阁下乃是无用的读书之人,自然应在这下阁之中。”所以烟雨阁,又被坊间称作“诗下阁”。
无论它是叫“烟雨阁”,还是“诗下阁”,明日,也就是腊月初一的午时,都将是齐开墨的终点。用师傅的话说,这叫“躲得过初一,也逃不过十五。不如便在初一了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