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记起这一日的遭遇,白仙柠常常感慨万千,她觉得自己当时没有即刻死去,是上苍创造的奇迹。
但实际上这件事本身与上苍却没什么关系,上苍要她三更死,她绝活不过五更。或许是她的意志力感动了上苍,那扼天下之命脉的苍穹终是给她留了丝喘息空间。
自她上一世被各路修士围追,意欲强取她体内的仙灵基脉开始,便注定有些难以预料的祸端屡禁不止,微有闪失便能直取她要害。纵使她受白枍神庇护才有今日,也终有他力不能及之时,他亲授她佛莲剑术,欣慰她修有所成,怕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算计到她此刻会倒在这人迹罕至的山路上。
她周身修为尽毁,自磅礴的雨势中跌跌撞撞站起身来,想用什么支撑住身体,奈何已化不出赤金剑,胸口灌进冰凉的雨水,却始终冲不净浑身的血迹,意念还未流失,她竟还能勉力扯下一块布裙镇定的给自己包扎了伤口。她是医者,晓得生命诚可贵的道理,但凡还有一丝清明,她绝不会让自己死在这里。
西山方向的浓云未散,灭世的荒景一时比一时颓唐,是改天换日的前兆。想必他也应付的很辛苦吧。
她不晓得自己还能不能再见他最后一面,雨幕中映出一片悲凉色彩,伸手拨开凌乱的发丝,露出那张苍白赛雪的面容,遥望天际,这感觉似曾相识。记忆里这样的劫难她不是头一回面对,生命流逝的过程其实不算太可怕,她在雨中挣扎着前行,尚有执念不能懈怀,一时间脑中断断续续闪过太多画面。
传说中将死之人常会陷入这样的幻境中,无悲无喜的离去。
彼时初见,他望着她凝神微笑,那双隐喻欢喜的双目深沉而真挚,那时的她尚才八岁,懵懂的情意种在心底,仿佛隔世相见,仿佛由来已久,天真问他:“先生,请问你是从哪里来的?”
他笑意深深摇指魔湖岛:“难道还有别的路?”
那时她所以为的初见,于他来说,是枯守万年孤独换来的重温旧梦,他神目缱绻,满眼皆是温淡的笑意,她却看不出他那般思绪尽头是为何人牵挂。
她将一厢情愿归结于情之奇妙引力,安逸于被他护在身边的快乐,似寻常少女般患得患失,贪心的想将此份情意长久的留在心底,因而后来晓得他并非凡俗之人,依然义无反顾追随他踏出魔湖岛。
她羡慕医仙祖得来他这般情深与共,却不晓得他踏入凡世正是为她而来。
他说:“欲望过甚便是个脱不去的枷锁,所谓大道至简,宁静以致远,我内心所求,至始至终不过是一个你罢了”。
他无念于神权,却有稳固三界秩序的职责,于公于私,他都是镇压武奎的不二人选,纵然教她修历神法剑术,在劫难来临时,却还是私心的将她留在了小仙园。倘若还能再见到他,她定要与他说一句,他护她是本能,她寻他亦是本能,修大成者便在于一个情意如初,既是遵循本能,因何不能生死相依?…
可待她好不容易爬上雨水泥泞的石台上时,她心中记了一遍又一遍的话却忽然中断了,因她仿佛看到了西山脚下斗法的场景。
武奎集结四方妖魔于西山,建通天神台,企图以九鼎合力撕开虚空,这样震荡的造势引得天威震怒,神域主虞相傅之子虞卯卯统兵督战,四方台下尸横遍野,刀光剑影在磅礴的雨势下闪烁着鳞次栉比的银光,下有士阵,上有将阵,残破的雕龙玉柱上此刻正有二人斗法,这更迭交替的震撼世相正是由二人术式所致,可见每一回合的交锋都是毁天灭地的对垒。
白仙柠勉力撑起眼皮,她虽看不清雷电下交织穿梭的身影,却也能感觉到这场战事局面艰辛。白枍神纵有两道元神掣肘,加之三圣灵之力合璧辅战,但武奎却早已借助神鼎化出九道元神,他从前被镇压乃实力不济,此回抱着必胜的决心发战,想来再不顾念昔日之情。
白仙柠在瞬间突然想明白一件事,但她已不能深思其中纠缠,眼前忽地掠过一道身影,恍惚间有人揽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着眼昏暗中是一片润目的白色衣角。她已有些视物不清,望向他模糊而颤抖的身影,顿时有些后悔此时出现在这里。
她中途靠着那条鸿运锦鲤渡给她几分灵力方才一路攀爬而来,但灵力终归虚弱,她失去了仙灵根基的支撑,这些灵力便如沙漏般一丝丝抽空,意志之念终有限度,她心心念念想说的那句生死相依已没资格说出。她执着于见他最后一面,但看眼下景象却是突然意识到自己拖累了他,巍颤颤伸手抚触他凝结如霜的眉稍,喘息道:“对不起,我不该来寻你”。
他将她环在怀里,声音嘶哑而冷寂:“是我没保护好你,我应猜到你会设法来寻我,我不应丢下你”。
这样的深痛已痛过两世,如何努力也终是道无法跨越的劫难。他在瞬间仿佛有所顿悟,目光中是恒定的沉色,无悲亦无喜,抬目望了望雾中浓雨,声色如常道:“仙柠,你等我回来”。
那日景象大致思忆至此,待她清醒时暮色朦胧,却是身在一处似曾相识的仙园中。接撞而至的记忆扯的心神莫名一痛,双手触上胸口,悸痛的感觉甚重,她忽然起身,却被他扯落进怀里,急急抬起头道:“你何时进来的?”
他温目望向她:“我一直都在”。
她捉住他的手臂,仍是个急切状,痛心道:“那日,那日……”。说出两个字,眼泪突然落下来。
白枍神小心翼翼替她抹去落泪,轻声道:“都过去了,你没事就好”。
那日兴许是这万年来最惨烈的一场战事,她其实想提醒他,武奎来历不简单,他或许并不单纯是条受小仙园灵气育化长大的小蛟龙,可后来她终究是没支撑住昏过去了。…
白枍神因分神顾她,被武奎趁机斩落一道元神,重伤险些陨命。是她害了他。
那场战事中确实生出几番变故,先是林传忽然醒悟过来对方控制九神鼎的真正意图,最终选择戴罪立功以身赴死,他以神弩做器,祭魂为剑,射穿武奎一只眼睛,却在生死转瞬间与胖丁的灵体结合,完成了虎灵的化形劫,后来才晓得他原是固阮的半魂体转世之身,这或许便是白枍神待他格外不同的缘故。
白枍神最终联合三圣灵将九颗镇魔珠夺了回来,那颗集戚姝一世修为的龙丹被他转化成半颗心丹植入她体内,这才将处在生死边缘中的白仙柠重新救了回来。得来戚姝的元神之力加持,武奎最终被永镇西山。而白仙柠也因此战在神域功德簿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神域主听闻此事十分惑然,因此前才将她做妖女处置,如今这天大的浩劫却是被她所平息,既是有功,便不得不论功行赏,十分慷慨的给她封了个降魔尊神的虚职。并派下九九八十一位重臣礼数周全的迎白枍神一家三口返回神域。
倘若没有虞咲舞此前对她做下的那件蠢事,这或许是个极好的结局。但它终究只是根导火索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