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玉鸣移居鹥曦宫已经三千年了,这三千年倒也安生,虽然她偶尔也会任性,并且犯错,但至少,她心是安定的,不像以前那么浮躁了,这三千年时光,说闲不闲,她的功课是充足的,但由玄尊亲自指导的每天,都溢满了喜悦的气息。
如是,千年下来,九天皆传,这位太九玄少主已与当初的琪梧宫宫主判若两人,他们将这一变化归功于玄尊的循循善诱,据说千年来,临常琦极尽师尊之职,天规戒律自不必说,琴棋书画都亲事指教,歌舞曲赋也严加督习。
貌似少主初学歌舞的时候,对自己的才艺颇不自信,有一次悦府仙会,这位傻乎乎的少主在她师尊的威逼利诱之下跑去献歌了,然后没多久就哭唧唧地跑回来了,玄尊问她哭什么,她说:“呜呜呜,红浥仙子说我唱的全跑调了!”
“别哭,你没跑调,肯定是她听错了。”玄尊说。
“不,她没听错,我后来回想了一下,好像确实都跑调了。”玉鸣说。
这下连空气都能感受到玄尊的无语了,站在她旁边,侧低着眉目:“安慰你就好好听着,干什么给自己找不自在?!”
“我!……”
太九玄的侍从不仅见过这位一身玄袍的尊上沉着脸,不留情面地训斥少主,那时少主跪在地上,看起来俯首帖耳,但暗暗地嘟着嘴,转着眼,一脸不忿的样子,那时玄尊就会说:“玉鸣啊,我知道你不服气,但你看看,一个人若没点真本领,就算再受气也得憋着,不是吗?”
他们也见过在少主整千岁诞辰时,玄尊派人将太九玄的珍宝大盘大盘地往鹥曦宫送,连玄尊身边的湘若姑姑都忍不住笑道:“从没见玄尊对谁这么好过,除了……”
他们不仅见过玄尊惩罚少主清扫太九玄上上下下九重宫殿的台阶,只因她未曾完成他布置的课业。
他们也曾见过在风徐云缓的深夜,望着为了钻研课业伏在桌上沉沉睡去的少主,玄尊亲自解下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身上,那时烛焰或许昏黄,但他在不小心碰倒烛台后,焰光的亮度便大幅度增涨,那时他在瞬间的慌乱之后,忽然一掌拍醒被惊动了安眠的少主,假装生气地指着火丛说:“瞧你干的好事!还不快熄了!”这时昏昏沉沉的少主真以为是自己不小心犯的错事,手忙脚乱地施法熄了焰苗,还撒娇着请求师尊原谅。那时披在少主身上的玄袍与玄尊脸上微酡的颜色,都是难得一见的景象。
他们见过玄尊鞭笞纤瘦的少主,也见过花园里,玄尊亲自推送坐在秋千上的少主,看着少主笑逐颜开的欢乐模样,玄尊的嘴角也不觉地上扬。
若光阴就这么平淡和缓地流淌下去则再好不过,可……
事本出于童稚之语。
北域长明神君长女满月,神君喜悦,乃广设喜帖,宴请天上地下各路上神同往北域神宫一聚。
玄尊本不打算亲自前往,但玉鸣知道这事后,便一心想去瞧个热闹。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玄尊便没有拒绝她。这样,玉鸣便以玄尊之徒的身份,代表太九玄出席了北域喜宴。
宴席自是热闹非凡,连北海兰籍府的兰澈神君也携同妻子轻霞公主以及三千多岁的幼女兰希瑶亲自赴宴。
看见玉鸣,轻霞依旧挂着招牌式的微笑尊唤她一声“姨母”,礼数周到,无可挑剔,但神态行止之间,更多的是随适,并不见得有多少敬意与亲近。
而看见轻霞,玉鸣又忍不住联想到自己的师尊临常琦,心中便有一丝一言难尽的意味,所以,就是干泥巴地里的裂纹也比这两人见面的场景好看太多。
在玉鸣眼里,轻霞是玄尊的初恋,自己的情敌;在轻霞眼里,玉鸣是玄尊这么多年唯一收的女徒弟,是被玄尊特殊对待的人,而且据说她与玄尊还有天缘之份,这就格外讨厌了……
哦,对了,轻霞虽是天帝亲生女儿无疑,但却不是玉圣所出,所以同玉鸣之间并没有紫玉那般深厚的情分。
说到紫玉,可不是,他也在许多高阶仙娥仙侍的陪同下,赴宴来了。另外,还有各路上神家的幼儿幼女,活泼泼落了北域一地生机。
孩子容易同孩子玩到一块儿去,很快,那些如同玻璃珠子般散落在北域神君家洁白绒毯上的彩衣“小团子”们很快攒聚成一大团,这一大团又滚啊滚,一直滚到了北域神君家的后花园,他们便在那里玩开了。
恰巧玉鸣也在湘若的陪同下来到后花园散心,绕着绕着,绕到一处假山石后,就听见脆生生一个男童的声音响起:“听说今天太九玄来的那位貌美如花的姐姐就是之前打伤你大哥的琪梧宫宫主,对不对?”
“哼!那次不过是我大哥手下留情罢了,我大哥怎么会打不过一个妖女!”另一个男孩气呼呼地说。
玉鸣欠下的孽债太多,听到“太九玄”来的就知道是说自己了,可愣了半天硬是没想起这两男童交谈的“大哥”是哪位,愣头愣脑地竟继续听了下去,也没反应过来对那句“妖女”生气。
“你可别这么说,那位姐姐现在可是九天玄尊的徒弟,而且传说玄尊非常疼爱她,你这么说可是会得罪玄尊大人的。”另一位年岁稍长点的女童说。
那个气鼓鼓的男童不服气,立刻反驳道:“哼!才不是呢,她跟玄尊大人非亲非故,玄尊大人顶多是同情她罢了!”
“是了,我也常听母亲说,我的这位姨祖母最是侥幸过来的了。”又一女童说道。
若说其他的孩子玉鸣都不怎么认识,但这个女孩就算个例外了,而且,必须算,好歹人家也唤她一声姨祖母呢——这女孩正是兰澈神君与轻霞公主的女儿兰希瑶。
听了希瑶的话,玉鸣的心先是“咯噔”一下,很像五味瓶泼翻的声音,然后心里恍恍荡荡的,仿佛寒风萧瑟里的层层秋水着不了岸。湘若关切地看了她一眼,她微微扯出一抹淡笑,表示自己没事,便想转身离开,可走出没几步,忽又停下了脚步。
“为何?”又一位女童来了兴致。
“可不是嘛,当初的天后娘娘是何等智勇双全,而且骁勇善战,所以能够协助我外祖平息六界逆乱,得以封神封后,可如今这位所谓的天后亲妹又有过什么功德?还不是借着天后娘娘的福荫才能承袭琪梧宫,又被玄尊大人收留,哼,这样的好运,只怕难碰呢!”
希瑶越说越起劲,语气也越来越愤慨,丝毫不曾察觉到假山后悲愤交加的凤玉鸣是凭怎样的毅力在隐忍克制。
玉鸣血气上涌,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幸被湘若及时搀住,她咬咬下唇,想无视这些稚嫩的言辞,清泪却不受束缚地自颊上滚落,湘若忙递上绢帕。
她想:真是的,自己脸皮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薄了,怎么会被小孩子说哭?
她摇摇头,想到,这要是以前,她差不多会跳出去跟这帮小不点好好“理论”一顿,让他们知道背后说人坏话是不对的。可现在……算了。
“住口!你们这些无知小辈怎敢妄议我姨母?”
一声奶声奶气的呵斥声响起,那群小孩回头,只见紫玉小殿下威风凛凛地站在后面,不觉都有些吃惊。
“小舅舅……”希瑶嗫嚅着,心知自己刚才的出言不逊都被他听见了,心里有些惭愧,想走到紫玉身边去,可看他那副横眉怒目的样子,又不敢靠近,只杵在原地,搓捏着衣角,模样也怪可怜的。
“你们与我姨母不熟,又怎么会知道她到底是怎样的人?我常听父帝提起,当初启阳山天火,我母后不慎坠落悬崖,是我姨母耗尽修为在崖底幻出金凤祥云,我母后才得以安然无恙,也因此,姨母灵修大损。全因妖族作乱,害得她们东西两分,后来母后遇见父帝,而姨母终究不知所踪。而你们在背后平白诋毁天后亲眷,就不知会受到惩罚的吗?”
紫玉毕竟还是个孩子,再懂事也还是个孩子,为了维护自己的亲人,竟不惜花费这么多口舌,玉鸣真不知是该感到欣慰还是无奈。哪怕说得再多,她在六界的形象也不会有丝毫改观。毕竟,目前为止,她确实没有创下任何功绩啊……
可玉鸣有一个莫大的优点,那就是知耻而后勇。
如果说她以前全不在乎面子,那也不对。如果成神,自己该怎样为天界发光发热,她是仔细考虑过的,可那都是成神之后的打算,她还没有笨鸟先飞的觉悟。
如今被一群小孩在背后指说一通,她忽地就壮志凌云,起了非要成就一番大业不可的信念。
悒郁愁烦在玉鸣心里不断堆积着,到回归太九玄时,她已是愁眉不展,瞧着像负了千斤坠在肩上似的,更别提往日里那股子活蹦乱跳的劲头儿了。
玄尊私下里问湘若:“何以少主赴宴归来,面色极差?”
湘若便将北域神君家后花园里的见闻如实告诉了玄尊,玄尊半晌不语,湘若抬起头来,却见他板结的面孔隐隐浮出些愠色,而袖中的拳头已然攥紧。
第二天一早,湘若便急急忙忙跑来面见玄尊,满面惊惶,说昨日夜间一切如常,唯独早晨起来不见了少主和款款、缎缎两位丫头,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溜走的,早晨只在妆台上发现少主留下的修书一封。
玄尊皱眉展开书信,每阅一行,神色便难看一分,临了,郁怒爆发,将手中书信揉成一团往底下砸去,骂道:“胡闹!”
殿内侍卫婢女个个噤若寒蝉。
不一会儿,他忽又呵呵笑道:“呵!竟学会了先斩后奏这一套。”
所以众人到底不清楚这位玄尊大人到底是喜是怒,唯湘若转转眼珠,很快明白了此怒非真怒,此笑亦非冷笑。
你道为何?
且看修书:
师尊惠启:凤族玉鸣,本系乡野孤女,无德无能,偏蒙先姊遗爱,荣登仙宫,享无尽恩誉,又承师尊不弃,教养于殿,更蒙诸神雅涵,每履歧错,不加苛责。如今深思过往种种,感激之余,唯有惭愧,忝列师尊门下,亦只是徒招毁谤,无论报恩。今始闻南清天,妖族忤上,徒欲效先姊懿行,伏妖立功,亦示忠忱之意。先行,勿念。
稽首,盼师安。
不肖徒玉鸣拜上。
说到南清天,玄尊算是想起来了,那块儿最近好像是不太平来着,说是东山隼族寻衅,挑起了诛神逆乱,甚至还煽动了势力较为庞大的鲛族,如今南清天那边可是乱成了一锅粥呢。
不过,南清天可是由战皇坐镇的啊。那群无知小妖胆敢向上琰宣战,怕不是想亲自试试什么叫以卵击石,什么叫蚍蜉撼大树,不自量力。
他没有驰援的打算,一是压根用不着,再一个就是,他同南清天那边还存有芥蒂,虽然这芥蒂是他单方面扎在心里的……
气恼归气恼,好笑也是真好笑。想了想,他还是绕过其它杂乱念头,认真修书一封,敬请武尊多多担待自己这个幼稚的女徒,想来,她若真要插足神妖战场,武尊只怕连看也不会多看一眼,直接由她自生自灭了,战场上情况凶险,到时恐怕麻烦。
前面说过,玉鸣在凡间流浪时,曾揪着锦婳学过不少武功术法,后来在太九玄受教,功力更是大涨,故而此去南清天也是信心满满,协助战皇剿灭妖祟定然不在话下。
谁知,上羲宫门口的侍卫却拦下了她:“武尊不见不速之客。”
是了,是她冲动了,以战皇武尊的身份,怎是她想见就能见到的?
上羲宫外遍植了大片白梅林,又有一条不宽不窄的玉带河绕着宫墙潺潺地流,河上一道拱桥直通宫门与河外梅林,玉鸣偕着款款、缎缎悻悻地从桥上退回林子里,颓废地在一棵梅树下坐下。这时正值大片白梅怒放,素雪层层,美不胜收,比仙境更像仙境。
说实话,就算什么都不做,只在这梅林下静坐着沉思,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可目前三人哪有这般的闲情逸致啊,兴冲冲地跑来,结果被人当做不速之客拒之门外,实在有些不好过,虽然这不是玉鸣头一次吃闭门羹了,可她还是没法子习惯这样的心里落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