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茱儿这一天过的是惊心动魄,先是险些被人谋财害命,后来又差点杀了人。半夜回到家,看见吴老爹平平安安地坐在床上,吴婆婆也醒了过来,她所有的恐慌都不翼而飞,又哭又笑地扑了过去。
“阿爷,阿婆。”
“茱儿乖,莫哭啊。”吴婆婆眼里也含着泪,抬手摸着她乱蓬蓬的小脑袋。
“好了好了,阿爷没事,”吴老爹的眼眶有些发红,坐起来拍着孙女瘦弱的肩膀,故意取笑她:“你这是在哪个泥坑里滚了一圈回来,脏成这样子。”
吴茱儿没敢提她被王婆子和甲二骗了的事,说谎道:“我回来时候跑的急,掉进坑里了。”
“哎呀,摔着哪儿了?”
吴茱儿摇摇头,又站起来跺跺脚,叫他们看见她没事。身上肯定是摔了几块乌青又破了皮,不过都是些小伤,不碍事的。
一家人忙着亲热,被冷落了半天的小童子不干了,噘着嘴从小板凳上站起来,走到吴茱儿身后,拽了拽她的衣角。
“吴娘子。”
吴茱儿回头看见这么个矮冬瓜,这才后知后觉地紧张起来,生怕吴老爹和吴婆婆知道她吃了官司,连忙拉住他的小手问道:
“你是来替你家主人送信的吗,都这么晚了,你一个人来的?”拉弦儿的也忒放心了,这才七八岁的男孩子,就不怕遇上拍花子的。
童子摇头,吴老爹赶紧说话:“茱儿啊,阿爷同你说,今天多亏是遇见了恩公,不然老头子这条腿可就作废了,也回不来家。”
这便将他一早从牢里放出来,走投无路的时候,遇见主仆二人,将他背去医馆看伤,又雇了人力拉车将他送回家的经过讲了一回。
话里话外竟没提官司的事。
吴茱儿闻言,又是感激又是纳闷,他们怎么会刚巧救下她阿爷,就见童子冲她眨了眨眼睛,解释道:
“我家少主知道吴娘子家里遭难,心里过意不去,昨晚到了句容县落脚,今天一早就上衙门去打听。正好县太爷下令放人,我们就去了大牢外面寻找,虽不认得吴老爹模样,却晓得他腿脚不好,逢人便喊,就这么寻着了。少主有事在身得留在县里,因怕你等的焦急,就派我护送吴老爹回来,等你到这时候。”
童子暗暗得意,心道:少主天生讨人嫌,还好有我能言善道替他说好话,不然他做了好事,人家也要怀疑他别有用心。
果然听了他的话,吴茱儿疑窦顿消,只觉得万分羞愧,她之前没把那位相公当好人,疑他是个仗势欺人之徒,没想到真人不露相,人家居然帮了她这么大一个忙。
由此可见人心隔肚皮,王婆子和甲二瞧着一个面善一个老实,其实一肚子黑心烂肺;那位相公瞧着不近人情,实则生了一副热心肠。
“小兄弟,多承你送我阿爷回家,”吴茱儿自小没个兄弟姐妹,看着又聪明又懂事的小童子打心眼里喜欢,捏捏他小手问道:“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童子笑嘻嘻:“叫我小鹿子就好。”
“小鹿子,”这一听就是个小名儿,叫着亲切。吴茱儿心思一动,又问他:“那你家主人如何称呼?”
“少主复姓太史,江西人士。”小鹿子实话实话,不指望她听说过江西太史公的大名。若是换成个读书人听到,一定会联想到白鹿书院头上去。院主乃是士林当中的泰山北斗,太史一姓,因他荣光。
果不其然吴茱儿不识货,只觉得这个姓氏少见,“明日一早我便送你回县城,当面同他道谢。这会儿太晚了,就先委屈你在我家住上一夜,好吗?”
小鹿子当然说好,他和少主分头行动,少主负责教训坏人,他就负责诓她。呃,不对,是收买人心。
吴茱儿于是把他领到隔壁她那屋,小鹿子当着吴老爹和吴婆婆的面不好说,背着他们就同她悄悄道:“你放心吧,我没告诉你家里人你同少主那起子官司,就说来时路上与你同船,听见你笛子吹得好,因此结识了。”
“谢谢你啊。”吴茱儿这下彻底放了心。
等到她铺好了被褥,小鹿子这才反应过来今晚要睡的是她的床,摇头摆手,就是不肯,小脸微红,一本正经道:
“男女有别,这怎么使得,我在地上打个铺就行了。”
他年纪虽小,可也是在书院耳濡目染受过教导的,才不学少主那样无视礼教,成日里翻墙入室,跟个贼似的。
吴茱儿见他坚持不肯睡她的床,只好又在地上铺了一张席子,垫上褥子。小鹿子躺上去,翻了个身就犯起迷糊来,不消得片刻就睡着了。
吴茱儿换到隔壁屋里,吴老爹和吴婆婆还没睡下,正在小声儿说话,老两口相依为命了大半辈子,这几天差点就生离死别了,也是吓得够呛。
吴茱儿忍了忍,没把怀里那一千两银票的事情说出来,怕他们听了会睡不好觉,打算等到明天再向他们坦白,于是也打了一张地铺,躺下去就睡了。
这一夜睡得格外安稳,第二天公鸡打鸣,吴茱儿醒来就觉得浑身酸痛,忍着没吱声儿,轻手轻脚爬起来,看看床上还在睡梦中的老人,穿了鞋子到院子里舀水洗脸,喂了驴子,再到灶房里忙活。
柜子里就剩下两个鸡蛋了,被她打碎了,浇在面疙瘩汤里,煮成一锅,又把她从江宁带回来的几样点心满满当当装了两盘子,当是一顿早饭。
等汤放凉一些,她先将一副碗筷摆到堂屋桌子上,去看了一眼小鹿子,见他还在睡,就盛了两碗蛋汤端进屋里,这时候吴老爹和吴婆婆都已醒了。
吴茱儿扶着吴婆婆坐起来,喂她喝汤,吴老爹自个儿端着碗,看见碗里飘的鸡蛋花,叹了一口气,没说什么。
吴茱儿等他们吃完了,把碗筷收到一旁,这才站在床前,给两位老人跪下了。这一跪可叫吴老爹和吴婆婆傻眼了,就听她说到:
“阿爷,阿婆,我不孝顺,这一趟回来,原是为着向你们辞别的。”
她一股脑地就将月娘被人强抢,她是如何逞能,结果被人一起抓去,月娘为了自救为了救她,答应那位曹公公进京去选妃,她又是如何答应陪同月娘一起进京的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地说了。只瞒着没提那一位鬼大侠。
她低着头说话,不敢看他们的神情。
“月娘问曹公公讨要了一千两银子给我,替我说情,让我回家安顿好你们再走。不想出了这一档子祸事,阿爷你昨晚回来,不晓得听芳丫说了没有,当时她也在跟前听着,我着急救你们,就把身上的银票都给了那两个从江宁来的知府家下人,后来他们没有帮得上忙,就把钱又退还给我。阿爷,阿婆,有了这一大笔银子,你们今后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她缓缓抬头,先看见吴老爹闷不吭声,再见了吴婆婆满眼是泪,老两口根本就没有因为这一笔飞来横财而高兴。
“茱儿啊,咱们不要人家的银子,你把钱都还给人家,哪儿也别去。”吴婆婆哭腔道。
吴老爹沉着一张脸,默不作声。
吴茱儿吸了吸鼻涕,忍住眼泪,跪着朝前挪了一步,握住吴婆婆的手道:“阿婆,我也舍不得你们,可我必须得走。阿爷教过我的,受人恩惠,必要相报,言出必行,不能忘恩负义。你们在家等着我吧,过个三年五载,等我学出息了,有本事了,我一定回来接你们去享福。”
王婆子和甲二的事故,让她突然意识到,要想挺胸抬头地做人,单单有银子是不够的。她眼下只有一份模糊的期盼,却还不清楚她要的是什么,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不想就这样窝窝囊囊地活着。
“哎。”吴老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个他从小带到大的孩子,道:“怪我这些年带着你出门闯荡,叫你看得脸色多了,积了一肚子的委屈,把你养的不同别家的女儿一样,你人长大了,胆子大了,心思也大了。”
“阿爷——”
“别说了,阿爷晓得你孝顺,不然也不会为了这一千两银子,就把自己卖了。”吴老爹扭过头,背着她抹了一把眼泪,故意使性子道:
“你要走就走吧,我和你阿婆得了银子,就在家专心当个地主老爷,才不管你在外头吃亏受罪呢。”
得他一句准话,吴茱儿心底踏实了,哭笑不得道:“阿爷,我今天还不走呢,一会儿我出门去县城里拜谢恩公,兑换些银两钱钞,给你们带些好吃好喝的回来,咱们再商量这么些银子该怎么花。”
又说了一箩筐的好话,哄得吴老爹和吴婆婆破涕为笑,一家子雨过天晴了。
小鹿子蹲在门后头偷听了半晌,睡眼惺忪地捂着嘴打哈哈。一大早就起来听壁脚,他容易么他,回头报给少主,必须要他给自己长月钱,不然他就不干了,收拾包袱回白鹿书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