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
那勾栏院的姐儿,虽说是妓子,但甭管是卖笑的还是卖肉,当着面都要称一声小姐,再没有谁指着脸骂人是娼妇。
教坊司那地方更多的是官家落难风尘的女子,似柳风怜这样色艺双馨的头牌,打从接客那天起就开始受人追捧,固有几个恩客,那都是有头有脸的郎君,要说委屈是有的,可是窝囊气真没受过几回。
柳风怜今日是受邀出门赴宴,顺道来绸缎庄取她上个月定的料子,刚上了楼就听见掌柜的提起她名号,再接着就听到有人骂她是个千人枕的娼子。
她以扇遮面,眉黛轻挑,勾唇一声娇笑,接了那话道:“哟,来的正巧,赶上好戏了。千人枕?奴家可没有睡过那么些爷们儿。”
她说这话,拿眼环扫雅座内的情形,见着那一团糟乱的布料,就大概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
语妍僵僵地转过身,看到楼梯口走来一对主仆,那手持白玉手柄金丝团扇的女子正拿一双轻佻的眼神打量她,没有愤怒,只有轻藐。不必说,这是正主儿来了。
吴茱儿瞧着都替语妍捏一把冷汗,再没有背后说人坏话,扭头发现人就在背后尴尬的了。
月娘坐着没动,她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柳风怜,她们并称秦淮三绝,她擅琵琶,柳氏擅琴,只不过一个在教坊司做官妓,一个在幽兰馆当清倌人,道是井水不犯河水,却也相识一场。她不愿意在这儿被柳风怜认出来,所幸她戴着帷帽,只要不出声。躲过去便是了。
她于是拉了拉吴茱儿的手,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两句话,又取出一张银票交给她,吴茱儿会意地点点头,走上前去。
先拿了银票递给掌柜:“这是一百两,弄脏的这几丈珍珠缎算在我们头上。余下的银两就先压在你这儿,回头再进了料子。烦劳给我家娘子留着。到时再来取。”
接着又对柳风怜打躬:“我家娘子说了,今日之事多有得罪,还请柳小姐多多包涵。这些料子全当是赔罪。柳小姐这样天仙似的人物,岂是个不懂事的小丫鬟就能污蔑的,回去我家娘子再狠狠罚过她,叫她今后不敢再乱说话。”
吴茱儿不觉得赔个罪有什么丢脸的。本就是她们不对,她扯了扯语妍。示意她一同道声不是,可是语妍硬挺挺地站着,面红耳赤,就是不动弹。
柳风怜咯咯一笑。摇了摇扇子,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涂着蔻丹的葱指在吴茱儿水灵灵的脸蛋上轻轻划拉了一下。柔声道:“小妹妹真乖,嘴巴也甜。你们是哪家的?”
吴茱儿几时被人这样逗弄过,脸上发痒,抖了个激灵道:“主家姓任,不是本地人。”
柳风怜这才看向座上的月娘,头一眼便觉得有些眼熟,可是观察举手投足,又分明是官家女子,不像是她认得那些风月场上的佳丽。
她也无心把事情闹大,可是那坏嘴巴的丫鬟总该给个教训,不然叫人以为她柳四娘是个骂不还口打不还手的娼子,那还得了。
于是她收起笑脸,道:“我也不难为你们,叫她自己掌嘴,方才说的那些腌臜话,我就当是没听见。”
语妍猛地抬起头来,恼羞成怒地盯着她。攥着拳头,咬着牙,就是不说一句软话。
“啧啧啧,”柳风怜摇摇头,“看样子她是不服气了,也罢,那就请你家娘子过来给我作个揖,赔个罪吧。”
她本想着,再大的奴才也骑不到主子头上,打两下嘴就揭过去了,谁知话说出口,这丫鬟还是傻愣着,一点忠心护主的意思都没有。
这就让她奇怪了,不由地再度看向月娘,调侃道:“任娘子家教真是好,这样有骨气的丫鬟,江宁城都寻不出第二个来。她瞧不起奴家是个娼子,似乎也没将你放在眼里呐。”
月娘戴着帽子遮着脸,一言不发,看不出脸色是好是坏。
吴茱儿却能察觉到她生气了,捅了捅语妍,小声道:“你不想打脸,就好好给人家赔个不是吧。”谁知语妍“啪”地一下打开她的手,将怀里一堆料子扔在地上,提起裙子扭头就往楼下跑!
月娘倏尔站起身,快步走到柳风怜面前,屈膝行了个万福致歉,而后就拉着吴茱儿匆匆下了楼,心琪反应过来,急忙跟了出去。
柳风怜莫名其妙地回头看着她们主仆四人跑没了影儿,啐了一口,笑骂道:“那家娘子是个哑巴不成,一句话不会说,我还能吃人?”
掌柜的凑上来道:“不是个哑巴,会说话呢。”
柳风怜斜他一眼,懒得计较他弄坏的料子,打着扇子坐下了,好奇问道:“刚才到底是哪家,瞧着不像是小门小户出来的,江宁有几家姓任的?”
掌柜的却摇摇头,习以为常道:“这节骨眼上,跑到江宁来的小娘子,无非是往一个去处。”他手指了指头顶上。
柳风怜恍然大悟,原来是要送进宫去的。不由地失笑,半真半假地开玩笑:“那我方才可得罪了贵人,没准这位将来做了娘娘呢。”
掌柜的嘿嘿一笑,也没当真,顺着话茬奉承她:“您若是进得宫去,还有别人什么事儿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柳风怜眼中潋滟波光摇曳不停,若有所思地拿扇子遮住了半张脸孔。
吴茱儿跟着月娘出了绸缎庄子,就见语妍低着头站在轿子边上,没有跑掉。
月娘没理睬她,上了轿子,就说要回去,吴茱儿瞧出她心情不好,催着轿夫掉了头,原路往回走。心琪和语妍都闷不吭声地跟在后头。
吴茱儿身上也带了几块碎银子,路上见到些小贩兜卖玩意儿,想着能哄月娘高兴,就凑上前挑挑拣拣买了几样小东西,有磨成月牙形状的白木梳,玉簪花串成的手环,还有贝壳染了色的风铃,不值几个钱,胜在有趣。
她兜了一兜,从窗子递进去,片刻后,就听到月娘拨弄着风铃,轻轻的笑声传出来。
吴茱儿不由地也咧嘴笑了。她是没本事帮月娘什么忙,但是逗她开心这一点她能做到。
回到江宁别馆,月娘下了轿子便搭住了吴茱儿的手,这一回两个丫鬟都没往前凑,一直回到后院儿,进了屋子,月娘才将帷帽摘下,板起一张冷脸,叫了语妍过来。
“你可知错了?”
语妍拧着手指垂着脑袋,心中郁气未消,仍不服气:“奴婢哪儿错了,那布料是掌柜自己弄脏的,还能赖人不成。至于那柳小姐,她就是个娼子,还不许人说了?”
月娘缩紧了五指,眼神一厉。听着她一口一个娼子,不像是在骂柳风怜,倒像是在嘲讽她。柳风怜是教坊司的人,姑且被这丫鬟瞧不起,那她这个勾栏院出来的,岂不是连娼子都不如?
“到院子里跪着。”
月娘冷冷一声令下,叫来心琪看着她,旋身回了卧房。语妍十分硬气地出去了,就跪在院子中央。
吴茱儿没见过这阵仗,但她晓得月娘生气了,那语妍跟她又不熟,今儿还惹了事,倒不觉得她怎么可怜,拿了脸盆出去打水了。
心琪倚着门,看着语妍跪在那儿,暗恼她作怪,害她白跑了一身衣裳。这几日语妍好吃懒做,什么都推给她,心琪本就不满,眼见娘子发作她,不禁张口讽刺道:
“那柳小姐说的倒一点没错儿,似姐姐这样有骨气的丫鬟,再没见过第二个。你骂人家是娼子,没问问自己是打哪儿来的,嘁,谁不知道谁呀?”
语妍绷紧了下巴,一股邪火冲上来,抬头冲她冷笑:“你有本事,你进去问问娘子她打哪儿来的呀?”
心琪愣了愣,扭头看了一眼屋里,连忙上前去堵她的嘴,低声骂道:“你要死啊,这话被里头听见了,谁能讨得了好!”
语妍拽下她的手,朝她脸上呸了一口唾沫,“一个两个都来欺负我,当我是个泥人捏的?我就是从勾栏院出来的怎么了,我敢认,你敢认吗,里头那个敢吗?”
心琪涨红了脸,又气又怕,伸手就要去撕她的嘴巴,语妍丝毫不让,两人顿时扭打起来。
吴茱儿打水回来,就看见她们拧成一股麻花,月娘就静静地立在门边上,看着她们抓头发打脸,清丽的容颜仿佛江南六月时的烟雨,笼罩着一层迷蒙的惨淡。
她很快就听见了语妍和心琪两个丫鬟嘴里吵吵什么,脸色当即也是一变,心里涌起一阵怒气,挡都挡不住。她端着满满一大盆凉水大步上前,朝着语妍头顶上泼了过去,一下子就将她浇了个透心凉,心琪还好,只湿了一半。
“呀!”
两人怪叫分开了,语妍披头散发地扭过头,怒视吴茱儿这个罪魁祸首,张口要骂,先打了个喷嚏,哆哆嗦嗦抱住肩膀。
吴茱儿将脸盆狠狠摔在地上
“谁不想生来就有好爹妈,谁人自愿卖进勾栏院,谁生来就该当下贱!听你满嘴的娼子,可见你心里想的都是这些腌臜事,你瞧不起自己就罢了,凭甚瞧不起别人,以为人人和你一样,都乐意把自己当娼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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