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亏这是别人的地盘，庄万里乔丽云夫妻不能太过分，只联手薄惩张伟一番。张伟让两人在头上劈头盖脸地打了十几下，算是为他自己说的那一番胡话承担责任，席还没开，被逐出白家院子。

张伟回自己车上坐着等，十几分钟以后，庄静领着张逸茹也出来，坐上车，抱着手，嘴唇紧闭，不说话。

张逸茹一头雾水，不知道为啥外婆外公揪着爸爸揍，先把爸爸赶跑，又对着妈妈骂，骂得她坐不下去，领自己灰溜溜地出来。

“爸，你做啥了，外婆为啥骂你，外公为啥揍你？有那么严重吗？”她好奇地问，好奇多过关切。

“没事儿，你还小，说了你也不懂。”张伟故作不在乎地说。

他当众说那番话，全是肺腑之言，只是少儿不宜，不能对张逸茹说；但直抒胸臆，一点儿顾忌也没有的滋味，可真好啊！他简直想回去，对着众人再说一遍，把他们的表情好好再观赏一回。

“那些话，你是认真说的吗？结婚不如不结婚，有钱还不如去找……”庄静脸色阴沉得可怕，说了半句，意识到女儿在旁边，戛然而止。

“我那是针对不合理的高负担，用归谬法来推论……”张伟没勇气在张逸茹面前重复刚刚那套说法，也意识到那的确是欠揍的。

“别说了，回家吧，跟你在一起，真恶心。”庄静恶狠狠地说。

张伟闭嘴，发动车子，开车回家。

回到家，庄静进房间躺下，张伟进厨房做饭，张逸茹好奇心不减，跟在张伟旁边。

“爸爸，究竟是你说什么了，还是做什么了，惹外公外婆那么大火气，你以后还能去他们家吗？”张逸茹问，看麻烦不嫌事儿大。

张伟边洗菜，边回答：“我说什么是一回事，我不打算怎么做才是惹他们生气的原因。”

“你不要做什么？”张逸茹接着问。

“你舅不是还没结婚吗，他女朋友提了结婚的条件，要买房；外婆说那就买，她和你妈还有大姨一起出首付，这样房子登记在你舅名下，这样以后要是出事儿进退自如。”张伟说的情况有些事是真的，有些事揣测，揣测的部分八九不离十。

“要我们家也帮舅舅出首付。”张逸茹尝试分析，觉得不大对，“然后呢，你不愿意？这也不能让他们当那么多人面儿揍你啊，他们难道不是给我妈施加压力，让她在枕边给你吹风，逼你接受？”

张伟承认张逸茹说得对，如果单纯说不，不论是直接拒绝，还是温吞地拖，都不至于让两个人合力揍自己，还是自己那番话，那番话实在找抽。

他这会儿想明白了，凡事就怕同理心，要是以后张逸茹男朋友当自己面说类似的话，自己也得挥拳揍丫一顿，自己平时不会说那番话，哪怕那么想，也不会说出来。

今儿个真是豁出来了，为什么啊？

“我就是觉得……会这样，他们会给你妈持续做工作，最后我们还是不得不接受，所以就……”他空洞地说，找借口。

“你说了他们没法接受的话？”张逸茹像柯南似的，琢磨，分析。

“我给咱们家避免了十五万的损失。”张伟说。

这样的说法简单明了，张逸茹一下子就理解了，甚至很像是真相，都撕破脸了还怎么要钱？

“那我妈还生你的气，那么那么生气，点解？”张逸茹幽魂不散地追问。

张伟想得到，除了自己那番话极度羞辱女性惹她恼怒之外，或许庄静内心里是觉得应该给她弟弟一定的支援的，十五万也许太多，三五万他们是拿得出的，张伟那番话是个一分钱也不会出的决绝表态。

“成年人的世界，你不懂。”他笑着对女儿说。

“你要改改了，爸，其实我什么都懂，别以为我不懂，我懂的比你想到的多多了。”张逸茹生气又不屑地说。

张伟叹了口气，他知道这句话不该不信，也不该全信，信多少，存乎一心。

做好午饭，庄静不肯出来吃，张伟和张逸茹心意萧条地吃完了这顿饭。

吃完饭，张逸茹又扎回自己屋里关上门，张伟一个人在客厅坐着，时间像磨盘一样研磨他，心意惶惶。

他觉得该和张逸茹多交流，在她不小心划到那个视频——如果确实有人拍到并且发布出来之前，打个预防针。

在女儿房间门口迟疑两三回，张伟小心翼翼地敲门。

“干嘛？”张逸茹不耐烦地问。

“我可以进来吗？”张伟问。

屋里张逸茹沉默了一会儿，走过来开门，拦在门口，“有什么事吗？”

“我想了解一下，你最近平时在干嘛？”张伟陪着笑问，目光越过张逸茹，往屋里看。

“没什么可了解的，不就是……写作业，看书，听音乐，看C站，刷视频，在网上和同学吹牛打屁，你不懂的。”张逸茹带着点儿可怜爸爸的神情。

这话一点儿没错，张伟不懂张逸茹离开小学以后的兴趣，甚至五六年级她喜欢的明星他就已经觉得记不住了，不是记不住，而是基于不屑而有意排斥，小孩子很快长大，就不会再喜欢他们了。

张逸茹不在家的时候，他常进她房间打扫，看到墙上又换了新的海报，桌子上相框、贴纸，手办，以及画册，大致集中在他不怎么听说过的几个男明星身上，不是完全没听过，相反他们的名字网上到处都是，只是他没看过他们的作品。

“最近听什么歌呢？”他露怯地问，心想不论张逸茹说什么，自己肯定没听过，她告诉歌名，这就去恶补一下。

“爸，你逗我玩儿呢，还是这儿……有点儿问题？”张逸茹表情嫌弃，刻薄地用手指了指她自己的头。

张伟没多生气的感觉，知道张逸茹的毛病不是她自己天生就有的，是自己和庄静两人都疏于管教，积累而成的，这要慢慢地引导。

“不是，我想了解一下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最火的明星是谁，算是个小调查吧，我这儿在做明年的工作计划，想抢一两个当红明星的整合营销推广案签过来，如果成功的话，你也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

张伟是突然想到这个的，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和这个年纪的女儿打交道，能接近明星大概是最好的礼物。

“真的吗？”张逸茹果然兴奋起来，没持***钟，立即摇头，“没可能的，我才不相信你能把谭轩的宣传案拿下来呢。”

谭轩，张伟把这名字给记下了，大概是最火的，现在。

“要不，我们打个赌？”张伟头一热，有些冲动地说。

“赌什么？”张逸茹惊讶地问。

“我……还没想好……但你肯定会喜欢的。”张伟准备不及，声势顿时降了许多。

“好吧，爸，加油，你一定可以的！”张逸茹看出爸爸随口一说的可能性更高，鼻子里哼一声，没精打采地冲他摆摆手，关上门。

张伟知道再敲门，还是同样的结果，除非直接对她说自己犯了个大错误，否则怎么也打不了这个预防针。

接下来一天，庄静自己泡方便面吃，不吃张伟做的饭菜。张逸茹试着做和事佬，和她说话，总被“你反正是你爸的人”的反感给怼回来，说不了几句。

张伟晚上干脆睡在客厅，他心中有许多焦虑，盯着手机刷，生怕刷出担心的视频，又没法控制住不刷，惶惶不可终日，不敢出门，空转一天，什么事都没做。

其间倒有件不寻常的事发生，庄强发短信来，说感谢他醍醐灌顶的棒喝，自己的确不该背靠父母和姐姐们解决问题，已经决心和女朋友坦诚而谈，如果不合适就分手，回归单身生活，也许那是条没什么了不起的路。

张伟开始还以为庄强讥讽，看了好几遍，意识到他是认真的，自己那番话仿佛棒喝，他听进去了，心里滋味莫名；他不知道怎么回复，就没回。

冷战的周末这么过去，星期天晚上张伟开车送张逸茹回学校。

“你要的那三千块钱，我已经转给你了，你回头查一下。”车开出一段，他先开口，先礼后兵。

“噢，谢了，爸。”张逸茹语气平静，掩饰不了松一口气的喜悦。

“但我不信你是为了买椰子，说买椰子像是大宗报销名目似的，特别简单，一旦批准就是一大笔钱，特别方便，但其实不是，我不预料你有一天会穿椰子鞋回家；这个问题上，钱属于次要问题，你拿它做什么才重要，能告诉爸爸吗？”

张伟先声夺人，活用话术，非问出张逸茹要钱真实目的是什么。

张逸茹叹息地咳一声，为爸爸坚持问这个感到无奈，“你就别问了行吗，我长大了，有自己的安排。”

我长大了这几个字对张伟实在揪心，女孩的长大和男孩的长大不尽然相同，不知道为什么他特别明白这一点，女孩子长大了，意味着承受伤害更加多一分，老父亲总不免这么担忧。

“可我想知道。”他有些腆着脸下问的意味，低声下气，“没有要窥探隐私的意思，就是担心你。”

“如果有必要，我会告诉你的。”张逸茹没法体谅爸爸的用心，斩钉截铁地说，也留了一点口子，“反正不是坏事。”

张伟想得到，如果自己以断绝接下来的零花钱相威胁，张逸茹还是会编瞎话骗自己，这个年纪的孩子，总以为自己的计谋可以得逞，没脑子想以后。

他心情特别复杂地想了一路，约莫还有十来分钟到学校，“茹茹，我尊重你的隐私，你也照顾我的感受，行吗？”

“没法照顾。”张逸茹生硬地给怼回来。

“哈哈，”张伟自嘲地开解，不屈不挠地说下去，“你说不是坏事的啊，在我定义里，这几件事属于坏事，我不问你究竟做什么，但你要跟我确保，你要钱不是为了这几样。”

张逸茹不说话，张伟从后视镜看得见她在听，表情愤怒而稚拙。

“第一，吸毒。”张伟慢慢地说，一边注意开车，一边注意张逸茹的神色，是满不在乎的神情，看来不是。

“第二，堕胎。”张伟接着说，脸发烧，他第一回在女儿面前说这个词。

“你说什么啊！”张逸茹满脸嫌弃又恼怒，看来也不是。

“第三，赌博。”张伟放下大部分心来，甚至他根本没想到第三，临时拉来凑个数。

“不是，不是，都不是，你放心了吧？”张逸茹怼总起来答。

“行，放心了。”老父亲欣慰地答。

车到学校门口，下起了毛毛雨，到处都泪光闪烁似的，张逸茹抓起背包说一声我走了就要下车，张伟喂了一声，意思还有话要说。

“干嘛？”张逸茹不耐烦地问。

“接下来几天，也许会发生些什么，是不好的事，我希望你知道……”张伟踌躇地说，这话他酝酿了一天，始终和想说的有偏差，不知什么妨碍了他，心存侥幸还是别的什么，怎么组织语言也不对路，但不能不说，打个预防针，免得张逸茹对自己失望太过。

“不用，”张逸茹带着厌恶的语气打断他，沉默一下，连珠炮地接着说下去，“你们俩什么事都和我无关，别拿我做挡箭牌，追求你们自己想要的生活去吧，别以为我会在意，不就是离婚吗，别假惺惺地说是为了我而不离，现在又为了什么非离不可，没一个省事儿的，自己给自己加戏，两个戏精！”

张伟错愕地看着女儿咬牙切齿的表情，她在青春叛逆期，这个态度不奇怪，但总觉得自己似乎漏掉了什么，剧情一下子跳到了后面。

先前他想到妥当的措辞——“如果你看见我出现在一个视频里，像个小丑似的，别为我感觉难堪，我是做错事，错就是错了，自己承担相应的后果，不关你的事，别为我难过，别放在心上，别为这个沮丧。”

张逸茹的表达，差不多是驴头对马嘴地回答，她不会放在心上，不论那是什么；这堵住了他的嘴，没法开口说了。

也好吧，殊途同归，张伟怅然地想，点点头，挥手让张逸茹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