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003章 隆庆天子(上)(1 / 1)云无风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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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岳,你说高肃卿带个孩子跟我们见面是个什么意思?”陈以勤看着高拱朝皇宫而去的马车背影,面现疑色地朝身边的张居正问道。

张居正想了想,也摇了摇头:“我也有些想不明白,不过这孩子才七岁上下,见了这么多朝廷大员却毫不怯场,倒是颇为难得。我观中玄公今日表现,对这孩子可是重视得很,莫不是要过继?”

陈以勤恍然大悟,一拍额头:“是了,高肃卿没有儿子,这孩子他刚才说是他家老六的儿子那只怕真如你所言,是想过继过来,给他高老三这一支留个香火了。”然后一转头,问李春芳道:“首辅怎么看?”

李春芳满脸笑容:“过继好啊,中玄兄国之栋梁,将来定是要恩荫子孙的,没个儿子岂非浪费?就算皇上那儿,若是中玄兄真个无后而终,也定然觉得遗憾。”

张居正见李春芳笑得轻松,也知道他是因为刚才高拱一副旧事不计的模样,觉得内阁龃龉的机会大大减少,因此才满面春风。

他面上带着微笑,心中却不禁冷笑,暗道:“这种老好人哪里做得来首辅,自打高肃卿和老师先后离任,内阁的权威一日不如一日,阁部之争几乎就要摆上台面来了,再加上现在多了一个管着言路的赵贞吉进了内阁,每每仗着老资格作威作福,整个内阁根本就是一团糟,再没个有实力的大臣压阵,只怕这内阁政令就要难出午门了!唉,若非如此,我又何必”

张居正心念及此,忽然想起一事,问李春芳道:“赵阁老今日不肯来迎,中玄公对此虽然只字未提,但心中是否会有不满,可还难说。眼下皇上亲自设宴,将他召进宫一同用膳,要是他在皇上面前提上一句半句的”

李春芳笑容一滞,强自干笑道:“中玄兄雅量高致,即便昔日有些呃,有些龃龉,今日也说一并释之,何况这区区小事。再说赵阁老今日未曾来迎,乃是因为养病中玄兄想是不会为此记恨什么吧。”

哼哼,昔日,只是有些龃龉?

陈以勤轻哼一声:“记不记恨暂且不说,太岳的意思首辅怕是理解偏了,他是说,若皇上问起,结果高肃卿又顺口提了那么一句,那么即便皇上不当回事,但这事儿最终也是瞒不过赵大洲注:赵贞吉,号大洲。的,到时候就算高肃卿不记仇,那赵大洲呢?眼下赵大洲在内阁里头是个什么情形,别人不知道,我们三个难道也不知道?要是他认为高肃卿这是要跟他别别苗头,我看呐,多半又要闹个鸡飞狗跳、不得安生。”

李春芳清瘦的面颊上青筋跳了两跳,顿时着急道:“那可如何是好?”

这时候张居正反而不急了,摆手道:“其实这都是小事,也许皇上见了中玄兄喜不自禁,忘了问这茬也是没准的事眼下摆在内阁面前的问题是,言路越来越不把内阁当回事,而六部里头,也很有些人仗着言路的威风,想要从内阁手里分权。他们却不想想,若是没有内阁总揽政事,他们之间又惯会互相扯皮,那我大明朝廷上下整日里就光顾着吵架去了,还能做得什么事成?”

李春芳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道:“是啊,眼下言路这些人已经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了。唉,想当初华亭公在时,言路多少总还听得进招呼,现在怎么就”

张居正眼角抽了抽,没说话。按他的想法,徐阶当政那会儿言路就听招呼得很么?只怕也不见得,只是恰巧徐阶和言路的目标一致,再加上徐阶一贯放纵言路,所以言路看起来“听得进招呼”,可也正是徐阶的放纵,导致他下台之后,言路就几乎完全失控了。不过徐阶是自己恩师,张居正不可能于此事此时说他的坏话。

陈以勤却无须顾忌,直言了当地道:“华亭公或有千好,但纵容言路一事,责任只能在他身上。想当初先帝之时,言路何其规矩?若非华亭公大引言路以倒高肃卿,言路何有今日之张狂跋扈,无以制约?”

李春芳是个好好先生,虽然他其实也能看得出其中缘由,却不敢诉之于口,但他没料到陈以勤对眼下朝局当真是失望之极,因此反而敢于直言不讳。李首辅顿时支支吾吾,半晌也没吭个声出来。

其实陈以勤这话说得虽然有些绝对,但大致倒是不错,的确正是因为徐阶,才导致了言路猖狂至斯。只是话说回来,后来徐阶之所以去位,也与其放纵言路有着直接关系。

当初所谓“满朝倒拱”,其实核心主力就是徐阶所控制的言路,而高拱致仕后,徐阶才在百官的呼声中复出视事。这一场口水大战以徐阶大获全胜告终,徐阶由是声望益隆。

当时的情况是徐阶格外倚重言官,凡事都向他们示恩言官也凭恃徐阶如日中天的威望,愈发自我膨胀。先前驱逐高拱一事,任凭皇帝如何眷恋,最后也不得不妥协了,言官们于是越发认定今上与先帝不同,是个软弱可欺的货色。自此,言官们的上疏言事愈发肆无忌惮,无nn私几乎都要与皇帝一争。

这些争论里头,当然有一部分是合理的进谏,比如要求约束宦官专权任事然而更多的却是无关国计的鸡毛蒜皮。譬如:禁止皇帝去裕邸怀旧禁止皇帝去京郊散心游玩怀疑皇帝有公费旅游的意图而禁止其去泰山拜祭等等,大有一股欲将皇帝圈养起来当猪喂的势头。甚至,连宫闱私事也要大张旗鼓地拿出来,堂而皇之地论上一论,正气凛然地讲大道理。凡此种种,搞得连脾气好到没话说的隆庆帝也时不时大发肝火偏偏他发完火之后却也没辙,只能又把气给强行咽回去。

其实,皇帝到潜邸散散心、怀怀旧,这偌大个国家就要灭亡了吗?

纯属扯淡。

可既非如此,又何必危言耸听!

想这班掌控全国舆论和公理正义的七尺男儿、热血好汉,放着政事诸多弊端不去关注,偏将目光聚焦于家长里短,盯紧了皇帝的私生活说三道四,这般孜孜不倦地饶舌,与里舍村妇何异?偏偏还要洋洋自得,以正义之士自居,实则徒增后世之人笑耳。

而徐阶对言官的偏袒,也渐渐失去原则又或者说,他对言路的各种行为本来就没有约束的原则。

隆庆元年七月,皇帝下旨内阁,拟对科道进行考察。官员正直无私且称职者自不会畏惧考核,这原非过分要求,但徐阶却为了保护言官而谏止了皇帝。

是的,皇帝连按例考核官员都要被首辅拒绝了!

此时的皇帝,可以说是完全被以徐阶为首的文官集团控制在手里,想做什么都做不成。

正是这种事事都不顺心,逐渐消磨了皇帝的忍耐力。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呢,之前因为言路攻击他最信赖倚重的师相高拱,隆庆帝本来就有些忌惮这些人现在这些人愈发嚣张,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也非要上纲上线,已经是有理要争、无理也要搅上三分了!到了这个地步,换了谁当皇帝能不讨厌他们?因此自然也就顺带讨厌上了总是一味袒护他们的首辅徐阶。

然而光讨厌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皇帝在外廷没有倚仗,其人本身又胆小懦弱,私下发火归发火,真出了什么事吧,又实在不敢与徐阶去争,只能间中批示,略表不满就这样,还不敢把这种不满说得太过,生怕又被抓到把柄,被言官们强怼回来,甚至吃一顿排头。

比如到了九月,因内官团营事,科道再次议论蜂起,徐阶一如既往地代表内阁对言路表示支持。科道言论每每过激,皇帝不堪承受,发手谕抱怨内阁,言辞间极尽委屈:“这么一点事情,言官也说我不是,你们内阁也说我不是,你们到底想要怎样?”

将皇帝挤兑到这种程度,不论所为何事,不论所处哪朝,似乎都有些过分了。但皇帝的软弱,却愈发给了言官欺软怕硬的借口。隆庆帝本来是个仁柔之君,以仁俭宽和著称,屡被借题发挥地攻击,实在已经达到了忍耐的极限。在这种情形下,皇帝自然就愈发地思念高拱。

水满则溢,月盈则亏,正如同人的盛极必衰一样。回头来看,徐阶在隆庆初年政坛上的起伏跌宕,可谓“成也言官,败也言官”:依靠言路造就的舆论声势,达到声名的顶点也因为放纵言路,而失去皇室的信任,后来在一次试探性的请辞中,直接被皇帝批准,黯然回乡。他精明一世,侍奉喜怒无常的嘉靖帝尚且游刃有余,却不能讨得懦弱笨拙的今上欢心,个中原委,着实引人深思。

但此时不是深思的时候,所以张居正开口了:“事情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现在已经不重要了。眼下重要的是,我等应当看到,如今有能力,也有理由压制言路的人,只有一个。”

李春芳见张居正的目光一直盯着朝皇宫远去的高拱一行,恍然大悟:“原来你是说中玄公啊,不错!若说现在还有谁能压制言路,恐怕舍高肃卿外不作第二人想。嗯,你此前一直为中玄公起复尽心斡旋,莫非也是因为这个?”李春芳对于自己这个首辅直接被张居正无视居然并不生气,这咳,倒是颇有自知之明。

陈以勤听了,则半是恍然、半是迟疑地道:“高肃卿固然深得皇上信任,但他此前下野就是因为败于言路之手,差点从此挂冠归田、老死林间,此番好不容易再次出山,你又怎知他是否还敢继续跟言路做对?”

张居正哈哈一笑,胸有成竹地道:“我料他必然会出手抑制现在言路的这种猖獗局面。”

陈以勤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坚持问:“太岳如此放胆直言,必是有所倚仗,老夫却偏偏想不出其中缘由,敢问一句:何以见得?”

“缘由就是:高拱是个想做事的人。”

这句话莫说李春芳,就是陈以勤也坦然承认,不加反驳,默认不语。

于是张居正收起笑容,正色道:“但现在这般情形,他想做事,就不能让自己的耳边整天有人呱噪、掣肘,出手压制言路乃是顺理成章之举。”

陈以勤略略思索,却仍不肯让步,道:“不错,他是这样的人,但这也只能说明他高肃卿有对付言官的理由,却并不能说明他就一定有这样的实力。”

张居正的脸色越发严肃了,甚至还沉默了一下,这才一字一句地开了口:“言官如火,首辅如风。”

陈以勤沉默了下来,他明白张居正的意思:首辅这风若不够大,再如何吹,也只能徒增火势可首辅这风若是足够强劲、足够猛烈,却是可以吹灭这团言官之火的

而高拱,只怕最起码也算得是烈风了,甚至有可能直接就是飓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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