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沉默片刻,忽然一笑:“以中玄公之能,哪怕不增补阁臣,想必也能理阴阳、顺四时、亲百姓、抚诸夷。”
冯保冷笑一声:“他有没有这么大的能耐咱家不知道,咱家只是为太岳相公你担心呐。”
“为我担心?”张居正面色平静:“我一个末学后进,半点也威胁不到中玄公,更何况他但凡有所定策,我也都是倾力支持,难道这样中玄公还不能容我?”
冯保呵呵一笑,慢条斯理地道:“太岳相公是不是以为,高胡子会将你视为他的左膀右臂,甚至是在他之后的下一任首辅?”
张居正摇头道:“居正德薄才浅,不敢克当。”
“如果太岳相公真这么想”冯保就当没听见张居正的自谦,收起笑容,沉声道:“那恐怕就要应了一句老话: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张居正面色不变,只是双眼微微眯起:“哦?这倒要请冯公指点一二了。”
“原先咱家倒也没有察觉,只是近来有个人提醒了咱家。”冯保看着张居正,道:“高胡子起复回京那一日,带了他的一位侄儿同来,并且还带进了宫太岳相公可还记得?”
张居正点了点头,道:“记得,那孩子叫高务实,是中玄公幼弟高拣长子,颇为年少老成,若肯用心,想必将来定有一番出息。”
“问题就出在这个高务实身上。”冯保目视张居正,撇了撇嘴:“太岳相公可知为何?”
“出在他身上?”张居正不由皱眉,他虽然对高务实的少年老成有些印象,但两人只是打了个照面,自然不会有多么深刻的了解,闻言诧异道:“冯公总不会说中玄公希望日后接任首辅的会是他这个小侄儿吧?呵呵,他们虽是伯侄,可年纪却差了五十多岁,怎么也不可能接得上。”
“咱家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冯保显然觉得张居正这个回答完全是看扁了自己,皱眉道:“高胡子是那高务实的伯伯,可高务实的舅舅是谁,太岳相公可知道?是张凤磐。这一层关系,以前京里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可是眼下却由不得人不注意了太岳相公就不想想看,为什么高胡子这次起复回京时,连自家夫人都是随后才来,却先把这个侄儿一同带来了?再有就是,他起复之后,以阁老身份掌铨,不到一月,便立刻把张凤磐从翰林院直接拔擢到吏部为侍郎。”
张居正沉吟不语。
冯保笑了笑:“张四维的家世大伙儿都清楚,他们蒲州张家几乎独霸了沧州长芦盐场,不说富甲天下,至少也是富甲一方,对吧?可是,他们张家的姻亲关系,太岳相公清楚么?”
张居正皱着眉,微微摇头。
“咱家好歹也提督着东厂,这些事儿还是知道一些的。”冯保露出一丝得意地笑容,语气却很是冰冷:“宣大总督王鉴川是张四维的嫡亲舅舅少傅杨虞坡杨博,号虞坡和张四维既是同乡,也有联姻,二人还是忘年之交另外太子洗马马乾庵马自强,号乾庵和张四维也是亲家”
张居正面色稍稍有些难看了起来,沉声道:“马乾庵我不甚熟悉,但杨虞坡和王鉴川二公皆是中玄公多年旧友。”
冯保却露出了笑容:“现在太岳相公应该知道,如果赵大洲、李石麓和陈松谷皆去,内阁一旦廷推增补阁臣,将会补进谁去了吧?”
张居正想了想,却道:“可是中玄公与我历来相熟相知,眼下内阁之中,我和他于公于私都没有任何冲突,而张凤磐与我也还算得上亲近。况且,冯公莫要忘了,中玄公是嘉靖二十年辛丑科二甲第十二名,我是嘉靖二十六年丁未科二甲第九名,而张凤磐是嘉靖三十二年癸丑科二甲第十六名我与中玄公差了两科,张凤磐又与我差了两科。”
张居正的言下之意是,高拱是他的前辈,排名在他之上很正常但他又是张四维的前辈,张四维就算入阁,也是后生晚辈,排名必然在他之下。况且张居正还有一点没说,嘉靖三十二年癸丑科时,张居正就是同考官之一,只不过张四维的卷子不是他点选的罢了。
有明一朝,文官论资历,首看你是哪一年的进士,早一科的进士即是前辈,如果同科进士则看名次。倘若将来进了内阁,则还要再看入阁先后,先入阁者自然资历更老。
因此张居正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都是张四维的前辈,所以他并不担心张四维能取代他的地位。
谁知冯保却冷笑一声:“太岳相公可真是正人君子,李石麓、陈松谷、赵大洲,这里可是三个阁臣名额,如果高胡子有意,他手头有的是人补进来。前次跟他差不多同时致仕的郭朴,那是高胡子的多年好友杨博前次因京察之事被劾,之后请辞未被陛下准允,现在陛下虽然把吏部尚书给了高胡子自己兼任,但杨博却仍以多病之身挂着太傅之衔留在京中未曾致仕礼部尚书高仪,那是高胡子的同年,曾与高胡子一南一北分掌两京翰林院,亦是多年的老交情了,更何况他这个礼部尚书还是高胡子以礼部尚书入阁时推荐接任的另外还有资历更老的葛守礼,此公在前次满朝倒拱中力保高胡子,高胡子下台之后他也愤而请辞,可见其与高胡子关系之密切,此公眼下也在老家,看似悠游林下,可想必高胡子也一定不会忘了他。”
“哼哼,高胡子能用的人可多着呢。”冯保阴阴一笑:“其他不算,就光这几位,哪位不是太岳相公的前辈?现在太岳相公还以为自己稳如泰山么?”
张居正的脸色这次变得难看起来了。
他被冯保这么一说,也发现自己地位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稳固,尤其是还有一点,虽然冯保没有明说,但他自己知道当年他可是从翰林学士被老师徐阶推荐,直接入阁的!也就是说,理论上来讲他并没有实际的执政经验,是由翰林清贵一步登天为内阁辅臣。若是寻常时候,这也不算多大的事,但关键时刻就不好说了。
这种一步登天,一方面固然是徐阶当年在朝廷实力的强悍体现,但同时也是张居正的一大隐忧:徐阶提拔学生提拔得如此之快,外间岂能没有闲言碎语?若是徐阶仍在当政,这点闲话当然无关大局,可问题是徐阶现在已经退了!
不仅退了,而且现在被那个海瑞搞得一脑门子官司!
冯保能以李贵妃跟前红人身份在隆庆朝混到内廷二把手,察言观色的本事那是何等高明,眼见得张居正这般神情,立刻再补一刀:“再说,太岳相公乃是华亭公之高足,此事天下人所共知,而如今华亭公的处境可不甚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