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叼住命运的后颈皮,黑猫耷拉着眼皮,耳朵低伏,面色不善,偶尔发出呜呜的威胁声,然而毫无效果。
它的身体实在太过修长,即便孟焦始终高抬虎首,努力上提黑猫的身体,黑猫的后腿和尾巴依旧拖到了雪地上,随着孟焦的小步奔跑,划出一道道凹痕。
回家的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孟焦重返山谷时,暴风雪的势头已经大大减弱,但谷中地形奇特,不比开阔的森林,风力非但没有减小,反而大大增强。
一路前行,挂在孟焦胸前的黑猫被迫做了挡箭牌,朝向前方的半个身体覆盖上了密集的冰雪碎块,粘连在它的奇特鳞片上,从一侧腹部,一直铺盖到脖颈上,甚至粘在了黑猫的睫毛上,挡住了它的视线。
陡然增强的风力吹醒近乎麻木的黑猫,它总算想起来,现在自己不是被母亲叼着转移巢穴,而是被掠食者叼住,生死未卜。
于是黑猫开始抵抗,努力扭动身体,企图挣脱虎口。
孟焦微微加大口中力道,甩了甩脑袋,警告黑猫老实点儿,离岔口就剩一百来米了,这家伙竟然想闹幺蛾子,真是胆大包天。
喵呜呜呜呜
黑猫瞪着大眼睛,用后腿猛蹬孟焦的胸口,伸出了利爪,想用疼痛刺激这头幼虎,迫使它松口。
厚实表皮又一次发挥出应有的作用,黑猫看似猛烈的攻击对孟焦来说就像抓痒。
无论黑猫怎么不情愿,它终究敌不过孟焦的一身蛮力,被强行拖拽着,叼到了岔口前。
孟焦那颗硕大的虎头还未探入拱状石门,两团淡黄色的小毛球撒着欢儿蹿了出来,正是心急似火的火箭和虎三妹。
两头幼虎大声谴责这个不靠谱的哥哥,质问它为什么将自己丢在家中,渐渐的,底气十足的大吼低落下去,变得委委屈屈。
嗷呜
火箭抱住孟焦的前腿,将小脑瓜塞到了哥哥肚子底下,它很害怕,害怕这种突然的不辞而别。
低吼着,火箭的声音近乎恳求,它在跟孟焦倾诉,不要丢下它,不要丢下火箭。
虎三妹蹭了蹭哥哥的绒毛,涉及到哥哥,它总是显得更成熟一些,况且这次兄长的离开并没有多久,虎三妹觉得火箭的表现太大惊小怪了。
虎三妹的经历和火箭不同,自然体会不到孤独无助的感觉,它的情绪没有火箭那样失落,稍微撒了撒娇,便缓和了心情。
歪歪小脑袋,虎三妹盯上了孟焦口中的黑猫,好奇的伸出小爪子摸了摸黑猫的后腿,光滑的鳞片,闪闪发亮,小家伙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动物。
用眼角的余光,瞥着两头幼虎,孟焦心头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愧疚感。
它头一次感受到,自己在两头幼虎的心里究竟有多么沉重的分量,以至于一次不告而别,都会引起两个小家伙的牵挂。
很多时候,孟焦还是会下意识的将两头幼虎视作野兽,作为曾经的“万物之灵”,它总会有些先入为主的偏见,这是“人”遗留给它的习惯。
它疏忽了,两头幼虎的成长,仔细想想,火箭幼年时,种种怪异的表现,何尝不是一种嫉妒和不平衡呢。
那时候孟焦力量薄弱,整日提心吊胆,提防着一切,毫无安全感,表现怪异的火箭引发了孟焦本能的警戒,使它刻意与火箭保持距离,甚至产生了先下手为强的想法。
实际上,火箭智力的发育远比孟焦想象的要早,山坡洞穴,它那富含感情的眼神,不同寻常的表现,行为举止,包括对虎三妹突然的攻击,都是小孩子失宠后的宣泄手段。
火箭对孟焦的依赖,从很小很小时,就已经开始了,但一直未被察觉。
因为那时,孟焦觉得自己是孤独的,是异类,是世界上唯一一只拥有高智力的虎,它的世界没有亲情,也没有朋友,没有任何温暖的,可以慰藉它的东西。
只有竞争对手,猎物,杀戮,死亡。
哪怕仍有人类存在,人也不会将披着虎皮的自己视作同类,孟焦很清楚这一点。
人是一种非常凶狠非常强大非常聪明的动物,对同类尚且存在杀心,不同部族之间都能打个你死我活,甚至屠杀,灭绝。
更别说面对一头野兽,如果那头野兽表现出超常的智力,人类更容不下它。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哪怕孟焦能够开口说话,充其量也就是一只妖怪,定会遭到疯狂追杀。
从明确自己物种的那一刻起,孟焦就已经明白,它和人类算是彻底划清界限了。
再想和人类产生交集,平等交流,除非它拥有足够的实力,人类无法杀死它,奈何不了它的时候,有些事情,自然能摆到谈判桌上商议了,在此之前,人类会不遗余力,诛除异类。
但今时不同往日,孟焦单调的生活中,出现了几抹明艳的色彩,火箭,虎三妹,两个小家伙,填充了它内心中昏暗的角落,使它不再孤独。
互相依赖,互相信任的感觉,很温暖。
伸出前爪摸了摸火箭的脑瓜,孟焦呜呜叫着——叼着黑猫,它没办法发声。
虎三妹怯生生的收回了爪子,好奇的望着被咬住后脖颈的黑猫,黑猫自然也看到了虎三妹,不屑的瞪了小家伙一眼,虽然屈辱的挂在半空,它依然保留着十足的矜持。
光线一黯,孟焦已经进入岔口,拍打在黑猫身体上的寒风顿时大为减弱,遍地枯骨映入黑猫眼帘。
瞳孔一缩,黑猫被吓的鳞片都竖了起来。
好家伙,这是屠宰场啊!
把我带到这地方,那我还能活着出去吗!救命!
不管风雪多大,都无法吹散岔口内浓厚的腐肉和粪便味道,虽然岔口避风,气温比山谷和森林高上些许,孟焦却不喜欢这地方,它很怀念巨石,那是它最熟悉,居住最久的地方,也是待的最舒服的地方。
担心黑猫逃跑,孟焦特地走到了岔口最内侧,小野猪的尸体就横在这里,黑黝黝的皮毛掀开,露着白黄相间的脂肪,几乎看不到红润的肉色。
刚松开口,黑猫四脚着地,喵的一声怪嚎,撒腿就跑。
岔口不大,粗略一扫,便可看清地形,黑猫早就观察好逃生路径,径直奔向出口。
孟焦早就料到这只猫不老实,紧随黑猫弹射出去,手疾眼快,一巴掌将黑猫扇翻在地,又给拎了回去。
火箭和虎三妹两头小老虎一见这黑猫这般活泼,眼睛双双一亮,齐齐扑了过去,想要和黑猫来个近距离接触。
若是一只普通的黑猫,孟焦自然不会阻拦弟弟妹妹,但这只黑猫不同凡响,孟焦担心小家伙们不知利害,被黑猫伤到,连忙制止。
虎掌下,黑猫被按在冰冷的岩石上,身前是一具野猪的骸骨,它瞪着墨绿色的眼睛,扭头怒视孟焦。
视线交汇,孟焦这才注意到,黑猫的眼睛竟也和正常猫不同,它的瞳孔放大,几乎填充了整个眼部,但瞳孔中心,竖着一道裂隙,与蛇的竖瞳一模一样。
一片墨绿的底色中,金黄色的竖直裂隙无比清晰,好像一根定海神针,撑起了浩瀚汪洋,其美妙,摄人心魄。
不知这黑猫眼睛结构如此奇特,视力会不会受到影响。
孟焦无暇顾及,它发出低沉的咆哮,不断警告着黑猫,企图让黑猫明白,自己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不要得寸进尺。
这怪异的黑猫体型仿若小豹,牙尖爪利,可能还有剧毒,性情机敏,行动迅速,火箭和虎三妹根本不是它的对手。
孟焦现在已经开始后悔了,考虑不周,真不该将这黑猫带回来,小老虎好奇心重,免不了去找黑猫的麻烦,真受了伤,它这个哥哥难辞其咎。
这边孟焦制服黑猫,另一边,北极星站了起来。
黑猫身上的气味儿很奇特,有点像猫,又混合着一股危险爬行动物特有的腥味儿,作为一名优秀的猎手,北极星对这种气味儿再敏感不过。
大儿子这回究竟抓回一个什么东西,怎么还是活的?
这可不是野猪马鹿一类,杀伤力较差,对幼虎威胁较小的动物,虽然北极星也是头一次见到黑猫,但它从气味儿中便能得到足够的信息,这家伙绝不是善茬。
迈开步子,走到孟焦身前,母虎伸出了一条前臂,宽大的虎掌间露出几根锐利的指爪,它不想栖息处留有不稳定因素,它要杀掉这只黑猫。
被孟焦按在爪下,黑猫动弹不得,只能绝望的看着雌虎的利爪越来越近,它喵呜喵呜的哀嚎,求饶。
虽然变成这幅怪模样,但黑猫并不想死,它和所有顽强求生的动物一样,渴望见到明天的太阳。
孟焦望着母虎前伸的虎爪,有些犹豫,它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将黑猫交给母亲处置,如果想杀死黑猫的话,它早就动手了。
这只黑猫对孟焦而言意义非凡,揭开未知进化的神秘面纱,探索蛇巢的奇妙之处,关键点全部寄托在这只黑猫身上。
吼
孟焦昂起头,直视母亲,伸出一条前臂,拦住了北极星的虎爪。
它已经是半大雄虎了,站立时不比母亲矮小太多,孟焦尝试着改变母亲的主意。
然而北极星并不理解孟焦的想法,在它看来,这黑猫就是个祸害,极有可能威胁到另外两头幼虎的生命,现在,它是一家之主,大儿子应该听它的话。
吼
威严的咆哮,发自母虎喉咙,北极星拿出了家长的威严,企图逼迫孟焦就范,将这只黑猫交给它处理。
然而,这一次,孟焦没有顺从母亲——它从来没有真正顺从过母虎。
傲然站立,孟焦拔直了前肩,使自己的体型看起来更加庞大,它呜呜低吼,像母亲表达着不同的观点。
寒风呼啸,狭窄岔口内的气氛,变得僵硬了起来。
火箭和虎三妹远远望着哥哥和母亲,不知道事情为什么突然变成了这样,好好的一家人,怎么一副要打架的模样。
它们的小脑瓜里不由泛起了同一个问题,哥哥和妈妈打架,谁会赢呢,我应该帮谁呢。
扭头交换眼神,火箭和虎三妹低着脑袋,稍稍往孟焦的方向靠了靠。
显然,在两头小老虎心里,孟焦的分量更重一些。
北极星没想到尚未成年的孩子会忤逆自己,它执意将虎爪前伸,在它看来,自己的力量远超大儿子,强行杀掉黑猫没有难度。
然而孟焦的力量远超母虎想象,前臂就那样拦在北极星爪前,任北极星怎样用力,都纹丝不动。
母虎已经伸出了虎爪,抓在孟焦前臂的皮毛上,这是一种警告,警告孟焦,你再不将爪子挪开,我就要动真格的了。
孟焦用一声高亢的咆哮回应北极星,按住黑猫的另一只虎爪抓住黑猫身侧的鳞甲,将其拖向后方,避免在后续的冲突中误伤到它。
现在,这场争执所代表的的意义已经发生了改变,从黑猫身上,转移到家庭的矛盾和地位上。
孟焦很尊敬母虎,北极星毕竟是生它养它的母亲。
但孟焦并不认为,母虎有权利决定它的猎物是生是死,若是一只普通的野猪或者马鹿,哪怕拱手相让也无所谓,这只黑猫却不同,它意义非凡,孟焦必须保下这只黑猫的性命。
不仅如此,火箭,虎三妹,两头幼虎未来究竟如何,孟焦觉得自己比母虎更有责任干涉。
如果任由母虎抚养,按照野兽的路线成长,火箭和虎三妹的上限也就是两头出色的东北虎,野兽而已。
跟着孟焦,它们才能勾勒不一样的,更多彩更绚烂的人生。
针锋相对,孟焦紧盯着北极星,它很忐忑,不知道母亲下一步举动会是怎样,愤怒咆哮,还是主动攻击。
看着高大的儿子,北极星缓缓收回了虎掌,它意识到,孩子已经长大了,不需要它教育抚养了。
慢慢的,这个聪明懂事的“大头儿子”会离开它,那两个缩在一起的小家伙,也会离开它,独自生存。
未来的事那么多,它能够决定的,又有多少呢。
母虎主动退让,收敛咄咄逼人的气势,低下头,转身走向墙角,卧了下去,将那颗勾画着星辰的虎头放在粗壮的前臂上,眯起了眼睛。
一场即将爆发的冲突,就这样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