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云神州,玉虚山脚,水镜湖。
早已被盛夏暴雨淹没的八尺巷棚户区,贫民窟深处,一名头发炸竖浑身焦黑的男子,正站在窝棚前与水面齐平的小凳上,就着瓢泼大雨拭擦身体。
“天打雷劈莫惊慌,小代我为您保驾航~
您有困难我帮忙,八尺巷里我不姓王~”
程小乙哼着轻快的小调,弯腰伸手探向飘在水上的木盆,里面有一小碟散发着价值不菲清香的澡豆。
一下没捞着,那木盆反被没过脚踝的水一冲,从他手边晃荡荡溜走,越飘越远。
暗骂一声晦气,程小乙左手捻了避水诀,正待跳进浑浊的污水,那只木盆却撞到了某个驻足于此的人的脚,停了下来。
他瓮声瓮气地谢过,抬眼一瞧——
“鬼啊!”
程小乙吓得人仰凳翻,避水诀屏障将腥臭的浑水拍起老高。
那人胸脯剧烈起伏了两下,却是有气无力道:
“你这厮黑不溜秋,像个熏烟尸鬼似的,怎也好意思数落别人?”
程小乙揉着硌到板凳的后腰爬起身,抓了把澡球,草草抹去脸上的焦灰,便瞪起一对招子仔细打量着来人:
只见那人蓬头垢面,被雨水晕花的胭脂和泥点子,在堪比扎染艺术品的脸蛋上打成一片,嘴角处一抹发青的红,几乎咧到了耳朵根,狼藉中带着一丝调皮,调皮里又掺了一撮惊悚;
被雨水浸透的素月锦绣袍,勾勒出惊心动魄的婀娜身材,搭配适才的话音,大概率是一名女子;
而且,是玉虚山上琼华道校的学生;
仔细一看,还有点眼熟!
“害~我道是谁呢?原来是剑修系百年一遇的奇尺大……咳、奇耻大辱!怎么着,您这是终于想明白,只有我才能帮你渡这金丹雷劫啦?”
女子眉头一皱,眼中掠过一抹厌恶之色:“居然是你这个缺德佬……”
“打住,哪有修士一见面就口吐芬芳叫别人缺德佬的?待人接物的礼仪可是修行的基础,琼华就是因为有太多像你一样的学生,才会堕落成今天这个弔样子,渡个雷劫都要累及无辜,奶奶的,我招谁惹谁了我……”
程小乙一边搓澡,一边继续道:
“不过祝启颜小姐,姑娘家要自尊自爱,学习别人程门立雪的诚心,固然值得表扬,但若变质成了自我感动可就没内味儿了,您这么作贱自己,真没内必要。”
“自我感动……”祝启颜有些跟不上他的思维转换:“你在说什么?”
“这里可是卫生条件极差的贫民窟,您不妨猜猜,脚下色泽饱满的污水里,都含有哪些成分?”
程小乙恶意满满道:“一口喝下去整个元素周期表——当然不至于,但半个还是绰绰有余的,如果,我是说,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大可以尝尝看,我会替您联系道校的医馆的~”
这家伙的讲话腔调态度还是和之前一样讨人嫌,师尊怎么会介绍我来找这种人、不对、师尊怎么会认识这种人?!
祝启颜将写有地址的小纸条攥成一团,不着痕迹塞回袖中,一边继续任瓢泼大雨砸落,一边冷声道:
“少废话,我不过是来瞧瞧你这满嘴跑飞剑的江湖骗子,能有什么说法罢了。”
“对对对~您可是琼华道校剑修系的金丹期修士,掌握的人脉资源不知道多到哪里去了,随便打听打听,绕过小测强渡雷劫的门路,还不是信手拈来?才不是走投无路到我这儿死马当作活马医呢,我说的对嘛?”
程小乙端起接满雨水的木盆,将身体冲干净,不紧不慢换好衣物,甩着湿漉漉的黑色卷发道:
“里面坐下慢慢说吧,对了,把你的脸擦擦,这是净衣符,我店里不欢迎衣冠不整的客人。”
一个住破窝棚的,讲究还挺多!
祝启颜接住夹着张符的干毛巾,想到师尊塞给她小纸条时的沉默,咬咬牙,迈上土砖台阶跟了进去。
这在棚户区绝对算得上是“豪宅”的大窝棚里,使一块洗得发白的幔子挂中间隔着,当是划分了里外,五六平的外间,一张桌脚矮了半截的旧木桌,两条巷口茶摊淘汰下来的长板凳,就是招待客人的地方了。
虽然简陋,但处处打理得干净整齐,也没有贫民窟里常年挥之不散的怪味,突出一个朴素实在。
毛巾上散发着皂角的清香,已经打理干净的祝启颜坐在木桌前,双手捧着小脸,望着茶杯口的热气发呆。
程小乙拉亮棚顶吊着的气灵灯,大大咧咧往对面一坐,给自己添上一杯茶道:
“说说情况吧,这次雷劫小测的结果,跟半年前我上门推销时,有差吗?”
祝启颜讷讷地摇了摇头。
“那就还是八字真言,神形俱灭,身死道消,”
程小乙咂嘴道:“我记得按你们琼华的规矩,无法突破元婴的学生,会被分配到地方的三剑两局任职,凭你剑修系的出身,去小县城当个断佞剑混日子,不也挺好?”
“我来找你,可不是为了这些早就听腻的风凉话,”
女孩儿布满血丝的双眸中,积压着深深的疲倦和不甘:
“我已经很努力了,师尊和同学也都不遗余力帮我,两份努力叠在一起,明明应该换来更大的收获和喜悦才对;
可是为什么?理论课上日日说夜夜讲的天道酬勤,为什么我的雷劫小测就是过不了!为什么无论我怎么努力,结果也都是八字真言;
师尊、师尊她今天把拦了两年的十几份退学申请书全塞给了我,说我是个体面人,我、我……!”
啪,一滴眼泪滴落在她紧攥的拳头上。
“祝小姐,看来在正式商讨雷劫对策之前,首先需要帮你端正心态,”
程小乙挑挑眉毛,侃侃道:
“修真本就是逆天而行,你们无己天一道不光修了,还嫌慢要提个速,天道不多安排几道雷劈你就不错了,你居然还傻白甜地指望天道酬勤?酬个屁!
记住,你所谓的努力在成功渡过雷劫之前,都是屁,都是你无聊的自我感动,好比你放下金丹修士、不、放下为人的体面和尊严,淋着这么大的雨、淌着这么脏的水,处心积虑整了出作贱自己的戏码,这有什么意义?”
祝启颜无力地辩驳道:“我不是故意做戏,我——”
“那你这幅自暴自弃的颓废模样,又是给谁看的!”
程小乙一声断喝,竖起食指快步走到她身旁,语速极快说道: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比你肚子里的蛔虫都清楚!你无非是想说:我已经拼命努过力了,寅时六刻的中京城我每天都看,悬梁刺股凿壁偷光哪个我没干过?然而即使做到了这一步,也还是没有成效!”
他夹着嗓子,忸怩作态阴阳怪气道:
“啊这、这岂不是说明,我之前表面有努力奋斗,但其实都是在暗中摸鱼吗?这可不行啊!我必须要让别人认可我的努力,哪怕是通过无聊无谓的同情怜悯也好!
对呀,只要我包装得像一只境遇凄惨的可怜小母猫一样,就一定会有好心人来帮我舔一舔伤口吧?利用弱势群体的手段虽然卑鄙,但只要有人认可了我的努力,我就可以理直气壮甩锅到脑瘫天道的头上、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放弃、心安理得地当一个废物了吧?
——你是这样想的,不是吗,祝小姐?”
“不、我不是…我没有……”
祝启颜两只手和她畏缩的目光一样无处安放,只好揪心地绞在一起。
程小乙逼视着她的双眼,语速极快一气呵成道:
“听着,祝启颜小姐,如果你还执着于在垃圾堆里等着一群同类来接纳你抱团取暖互舔伤口的话,请现在就爬出去吧,小型灵兽救治中心才是你该待的地方。御剑台的最晚一班长途飞剑是酉时六刻,等你在某个鸟不拉屎的穷乡僻壤成为一名光荣的断佞剑之后,别忘了给你的母校写一封感情真挚的感谢信,感谢母校认清了你的废物本质,让你学到原来修真根本不需要渡雷劫、让你能够在乡下的广阔天地之间寻找到自己的真正价值,你就这样一直自欺欺人地逃避下去吧,反正我不会在乎,道校里那群为了业绩想方设法开除你的教谕也不在乎,上面儿内连打雷该劈谁都闹不明白的脑瘫天道更不会在呼——我说完了。”
祝启颜讷讷地看着前方,一段长到尴尬的沉默后,她终于爆发:
“够了!你有甚么毛病?夹着嗓子说话恶心死了!你这个自以为是的缺德佬连个中阶金丹都没有,你有什么资格说教我?你以为我想这样吗?”
她红着眼圈拍案而起,哽咽着大吼道:
“你根本体会不到这种感觉!每天睁开眼耳朵边就是冷嘲热讽,无论走到哪里都被人奚落讥笑,背地里对你指指点点的人三五成群、当面对你指指点点不计其数,哪怕在梦里都讨不得片刻安宁!你会做梦吗?你做过噩梦吗?我做了三年!三年的噩梦!!!不自欺欺人,我早就走火入魔了!哪里还能熬到今天来找你?程小乙!我最后再强调一次,来找你是请你帮我渡雷劫的,不是听你说风凉话的!你要是没辙就趁早给我爬得远远的,别在这里装什么人生导师讲长篇大论!”
“好,很有精神!”
程小乙轻快地鼓了鼓掌,端坐回板凳,揽过茶杯喝了一口,用平稳的男中音说道:
“祝小姐,希望在接下来的一系列准备工作中,你也能拿出刚才吼我的干劲儿。实不相瞒,我见过太多甲方,签了合同之后就仿佛渡雷劫的人真换成了我似的。自己的事终究还得自己上心,你明白?”
祝启颜显然没回过神,站在原地愣愣地啄了啄脑袋,半晌才开口:
“你帮很多人渡过雷劫?”
“不多,”程小乙挖着鼻孔,手势一比,“也就仨,生意刚起步。”
“三个?!我真的可以相信你么?”
祝启颜跌坐回板凳上,心中刚刚被激起的希望之火当即熄灭了大半,有气无力道:
“这可是无己天一道的金丹雷,道校做好万全准备的雷劫大会也频有死伤,只凭我……”
“请允许我纠正你的措辞,祝小姐,道校里那群只知道冲业绩刷资历拼职称的臭鱼烂虾,也配叫作万全的准备?”
程小乙嗤之以鼻,回头从幔子后的箱子中,捧出一枚云缕布包裹着的椭球体晶球,小心翼翼推到祝启颜手边,道:
“我来告诉你什么叫万全的准备!——碰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