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竹镇,悦来客栈。
刘家沟超度法会的惨剧,给本就过得不甚如意的中年家庭雪上加霜。
苏大娘子自打丈夫回家之后便没有再笑过,童生老爷刘四能也终日忧心忡忡,愁眉不展。
昨日一整天,客栈都处于官差的严密监视之下,美其名曰“保护”,其实是为了进行高强度的问话。
这些官差中,有长瓯县衙的提刑剑、有闽源府的断佞剑、还有越州退魔司的执事…一问就是一个时辰起步,轮着来,客栈的生意基本没法做了。
刘四能在这些问话官差中斡旋,严格按照陈肃光的吩咐,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有些人的问题可以回答,而有些人则最好保持沉默;对特定的人有特定的说辞,不能搞混搞乱。
就比如来自闽源府的断佞剑,陈老爷给准备的说辞,就是把陈家摘出去,包装成不粘锅;而面对越州的退魔司执事时,则要表现出如履薄冰的糟糕精神状态,籍此用“无可奉告”回避所有的问题。
亏得刘四能是个童生,有点当年求学时的积累,嘴皮子还算顺溜,论文答辩了一整天,任务完成的也还出色。
可是他总有一种不安的预感,昨日越州退魔司的执事临走前丢下的那句“好自为之”,令他寝食难安,以至于昨夜一整宿都没睡好,快天亮时终于浅浅睡着。
没成想还做了噩梦,他梦见陈家东窗事发,自己在碧华道校的女儿遭到牵连,竟被处以雷暴极刑,只剩下焦黑的上半身,双手扒拉着刑场地上的灰土向自己爬来,嘴里还喊着“爹,我好疼……”
辰时末,刘四能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黑着眼圈,怔怔望着柜台上的木头纹理。
小二急匆匆跑进来,对着苏大娘子耳语道:“掌柜的,那执事大人又在茶馆前坐着了……”
退魔司执事一身香火气,站在人堆里,就好比一尊从庙里搬出来泥偶神像,和普通人之间,有着连瞎子都能轻易感受出的差距,十分好认。
苏大娘子扒着门框朝外张望了一眼,回头看了看呆若木鸡的丈夫,心中没来由冒出一股火气,指着他的鼻子骂道:
“你说说你,非要回去参加那甚么超度法会,看把自己作贱成什么样了!”
客栈里没有客人,又到了喜闻乐见的家暴环节,小二很识趣儿的退了下去。
刘四能依旧木讷地看着前方,动了动干裂的嘴唇。
陈老爷可是我们未来的亲家公,我能不去吗——话终究没说出口,刘四能选择了沉默。
如果解释有用,还要家法做什么?
他很了解自己的妻子,那个简单到令人发指的脑子里装着的,从来都只有自己能得到什么样的好处,而不是将要付出什么代价。
哦,差点忘了,还有丈夫的私房钱会藏在哪儿。
“你倒是说点什么啊,平常不是就你歪主意鬼点子多吗?你跟我斗智斗勇藏私房钱时的聪明劲儿呢?拿出来使使呀!”
苏大娘子用力戳着丈夫的脑壳,急火攻心,一阵晕眩涌上头顶,连忙扶住柜台堪堪站稳,哀声道:
“刘四能,你知不知道,我最烦你像个木偶一样!”
刘四能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神情抓狂、几近崩溃的女人,他的心中,忽然冒出一种阔别许久的快意。
原来她也有拿我束手无策的时候,嘿嘿嘿…瞧她这样儿,比死了爹还难过,嘻嘻嘻…
要不,就这样一直装哑巴装下去?
也没什么不好的嘛,最好能把这个死八婆气死,这样我的耳朵根儿,就能永远清净下来了,再也没有人追在身后指名道姓的骂我,再也没有人用手指头戳我的脑门…
啊,这个死八婆,怎么还不去死呢,天天吵吵嚷嚷的,日子就是因为她这样没完没了的吵闹,才过得不愉快的…
闭嘴啊死八婆,赶紧去死啊你,死的越远越好…
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
刘四能的脑海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短暂的失神后,他稍稍抬头,看到了妻子爬满了惊恐的脸。
苏大娘子仿佛见了鬼一样,一手掩口,另一只手颤抖着,却是没敢去指刘四能,声音发抖道:
“你、你要干什么?来、来人呐!救命啊!”
她冲了出去。
刘四能怔怔地看着柜台,松木的纹理仿佛活过来一般,挣扎蠕动扭曲翻滚,拥凑成一句又一句狰狞的文字:
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咣当——!
刘四能吓得后退了半步,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沥干时的阵阵冷意,令他浑身汗毛倒竖,他用力眨了眨眼,转移视线,想要将这些狰狞恐怖的文字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但随着他视线的转移,那些文字便跟着爬到酒坛子上、账册上、地面上、甚至是他的手上!
“我、我怎么了?我这是怎么了!”
他惊恐的看着自己的双手,那红到能渗出血的来文字,似乎深深嵌入了他的皮肉之中,他甚至能感受到体肤上传来的阵阵刺痛,仿佛是在刺字。
终于他意识到,这些文字并不在柜台上,也不在他的手背上,而是在他的眼睛里!
或者说,已经钻进了他的脑袋!
刘四能发了疯似的怪叫一声,直冲向后院的水缸,撞开循声追来的小二,掀开盖子,捧着冰凉的水朝脸上猛拍。
突然,他发觉有一双手从水缸里探出,扣住他的头,将他向水里面拖。
他奋力挣扎,呜声求救,一旁的小二被吓了一跳,急忙上前拉拽。
但无济于事,水缸仿佛有无穷的吸力,要将刘四能彻底吸入。
意识渐渐模糊,刘四能的挣扎越来越弱。
突然间砰的一声,水缸炸裂,诡异的吸力消失,刘四能瘫坐在地,惊魂未定大叫道:
“有东西拉我!水缸里面有东西拉我!”
小二害怕的向只剩下个底儿的水缸,投去目光,只看见洒了满院子的水,哪儿有什么“东西”。
姑爷他…疯了?
此时,苏大娘子也循着动静来到了后院,看到了狼藉的后院,也看到了坐在水滩里,一脸惊怖的刘四能。
“疯了!都疯了!”
苏大娘子大叫一声,俩眼一翻,昏了过去。
小二和其他赶来的下人将苏大娘子抬了回去,留下一个刘四能坐在水滩里,看着自己的双手,嘴角抽搐。
“上面写着什么?只工作不玩耍,聪明童生也变傻?”
刘四能抬起头,院墙头上,程小乙手中掂量着一块石子,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我可是又救了你一命,童生老爷打算怎么感谢我?”
看着这个曾经当这么多人的面,狠狠羞辱了自己一番的家伙,刘四能本以为自己会勃然大怒,可能感受到的,只有平静。
他的心中毫无波澜,仿佛喜怒哀乐已经不再听从他的使唤,脸上的抽搐的肌肉,就是最好的写照。
“我…我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被污染了。”
刘四能怔怔望着他,显然没听懂。
程小乙将小石块在两手间丢来接去:“通俗的说法,你是被水鬼的怨戾之气影响,失了智,”
他屈指捣了捣自己的脑壳,“这种影响是潜移默化的,潜伏期长短不一,大多在人精神状态恶化时,才会大规模集中表现出来。”
刘四能低下头,平静如水的心中,琢磨着程小乙的话:
也就是说,我疯了?
可是我真的好清醒,我能冷静地思考一切事。
比如该把私房钱藏在哪里,才是最安全最放心的;比如要不要继续和陈肃光合作,这人分明是个疯子……
“我知道你在纳闷什么,”程小乙微笑道:
“疯子并不单单指无法清醒思考问题的人,与世俗产生偏离是疯子,不合群的也是疯子,如果被称为疯子的群体足够多,就能摆脱疯子的帽子,比如修士。”
刘四能皱眉。
程小乙又提议道:“不妨通过几个问题来测试一下,我来问,你尽可能回答,可否?”
刘四能稳稳当当点头。
“你会施舍街边的难民吗?”程小乙问。
“没必要。”
“能解释一下吗?”
“没必要就是没必要。”
“下一个问题,你正在一辆失控的马车上,你能操控它向左拐,来拯救原本前进方向上将要被撞到的三个小孩儿,但左边路上的一个小孩便无法幸免,你会怎么做?”
“什么都不做。”
“能解释一下吗?”
“因为我觉得这种事无关紧要,”刘四能补充道:“别人的死活,与我没有关系。”
程小乙追问道:“如果右边道路上的孩子中,有你的孩子呢?”
“与我何干?”刘四能眼神坦然。
“最后一个,”程小乙看着他古井无波的眼睛:“如果你的妻子苏氏死在你的手中,你会感到愧疚吗?”
“我不会。”刘四能下意识说道,眼底浮现出一抹疯狂的喜悦。
程小乙敏锐捕捉到了那丝喜悦,追问道:“那你会感到欣喜或快意吗?”
“我…应该会。”
“应该?”
“好像…也不会,因为也和我无关。”刘四能平静地回答。
“你看,你已经没有普世的是非对错观念了,这就是背离世俗。”
程小乙抛出结论,心中暗暗吃惊。
刘四能的状况比他想象中夸张得多,如果是被怨戾之气影响,刘四能的回答,应该具有反社会反人类倾向——比如,为杀死自己的妻子感到愉悦。
毕竟怨戾之气,是最能唤醒人内心深处恶的媒介之一。
但刘四能的表现却是彻头彻尾的漠然。
他只是觉得自己“应该会高兴”,这就是他失去了几十年来养成的是非价值观的一种具体表现。
再深重的怨戾之气,也不会把人改造成这样,刘四能显然是被降神符篆影响……
程小乙摇头,这人没救了。
神明之力与香火愿力,有着近似的本质,对人的改造也是不可逆的,从没听说过有无常剑能重新变回原来的心性。
“你认为我没救了?”
刘四能看着墙头的程小乙,又审视着自己的双手,翻过来,覆过去。
“我觉得我很好,在我从前的大半生中,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过,我能理智地观察一切,辨析一切,思考一切,和现在相比,从前的我完全是浑浑噩噩,一叶障目,井底之蛙。”
“别误会,我只是认为,你没有接受治疗的必要,”程小乙斟酌片刻,问道:“你如何看待法律?”
“或许我该遵守它,不然我会死。”
没有违法乱纪的倾向,估摸着以后又是个缺德佬…
言至于此,程小乙摊牌:“有关陈肃光的事,我有几个消息要告诉你。”
来的路上,程小乙本打算用刘四能在碧华道校的女儿来说服他,跟他讲陈家就要完蛋,不能白白把闺女的大好前程也搭进去种种,通过大打亲情牌,逼刘四能背刺陈肃光。
但现在刘四能被降神符篆影响,变成了这个德行,十有八九还会被退魔司抓回去研究,再跟他打亲情牌,估计也是不痛不痒。
索性把陈家已是墙倒众人推的事实,有所保留的说了出来,相信这位依靠纯粹理性思维的人,会得出绝对符合理性的答案。
“陈肃光才是疯子,从他做出那个疯狂的决定时,陈家的下场就已经注定了。”刘四能盘坐在水滩里,面色平静。
“谁说不是呢。”程小乙摊了摊手。
“但这不符合陈肃光此前的作风,他是个老谋深算的人,”刘四能露出困惑的神情:“为什么?”
是降神符篆!降神符篆落到陈肃光手里一个月之久,那东西对人的影响,根本无法完全防住,陈肃光要是不被影响,那才叫不可思议……
想到这里,程小乙开口道:“这个问题,就留给你细细思考了。”
刘四能沉默良久,“你需要我怎么做?”
程小乙道:“离扳倒陈家,还差一个关键证人,这个证人最好是参加了超度法会,并且目睹了一切,对陈家的恶性感到义愤填膺的人。”
“可是我…并不感到义愤填膺。”
“你应该感到,我的朋友,应该。”
“多谢阁下提醒。”
“过一会儿,会有越州断佞剑总司的人来找你问话,你告诉他们就行了。”
刘四能点头:“我知道了…与阁下谈话,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就像找到了…同类一样。”
“那只是你的错觉罢了。”
程小乙跳下墙头,迅速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