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华门自西华门间的甬道横跨大内,后宫里的女人不能随意过甬道,但是宫婢可以出入两边,陈舂调去了柴炭库好些日子,棠梨都不知道这消息,还是笼玉打听来的。
两人不由面视一阵,柴炭库也不是轻松的地方,但总比浣衣局好上些,这是好事,两人既为他高兴,又想到以后见面困难,他们在这浣衣局,能说上话的不多,柴炭库在东面,归属六司,东面是庆宁宫,后面是殿中省。
陈舂人很好,要不是受了宫刑,真算的上是一个温和的哥哥,三人在腌臜的浣衣局难得有几分真友谊,来往互相帮助,如今三人少了一个,多少都有些失落。
笼玉一拍手:“嗐,这小子去柴炭库了也不跟咱们说一声,咱们也好给他饯行呀,怪不得这几天看不见人影,这厮也太不够意思了。”
“或许是有苦衷呢。”
“哼,要是被我遇到了,我定要收拾他。”
“收拾谁呢?”
外面有人笑,两人回头陈舂在墙头后面。
棠梨高兴道:“陈三哥哥,你来了。”
“姑奶奶们,方才说的是我吗?”
笼玉哼了声:“就说的你,走了也不跟咱们说一声,还是不是好朋友了,亏得我们两个去内务府找你,灌了一肚子的西北风。”
陈舂作揖赔礼,从怀里掏出油纸包,解释说,他被调到前面去,来的突然,原是那边有个太监偷了东西被打死了,缺了人,就将他调过去了,没来得及跟她们说,陈舂让猴子带了话过来。
棠梨诶了声,猴子怎么会他们带话,陈舂你可真会找人办事。
陈舂汗颜,打开油纸包,他如今出宫购置柴炭,油纸包就是皇城前的御街那买的香糖果子,他虽然是个太监,但女孩子都爱这样甜蜜好看的东西,果然就连棠梨都轻唔了声。
三人吃着香糖果子,说着话,陈舂来的巧,两个管事姑姑不在浣衣局,要到下午才回来,陈舂也不能待太久,吴笼玉问起陈舂知不知道要从浣衣局调宫女出去的事。
陈舂点了头,棠梨正要细问,管事姑姑回来了,在外面叱骂一个年老的浣衣宫女,棠梨吐吐舌头,收拾了桌上东西赶紧出去,没一会,陈舂也走了。
因为李贵妃的死,掖庭似乎乱了一阵,处死了不少宫人,掖庭内需要填充新的宫人,棠梨想去,也不在乎分到哪座宫殿,她委实觉得冷宫那里是很不错的,没有正经的主人,做的事情不多,虽说冷清了些,平时需要打扫那些废弃的院子,照顾冷宫里的女人,其余都不坏,棠梨有时候想,被处死的宫人里,又有多少是无辜的,这些无辜在贵人们眼中到底算的了什么。
宫人的性命在这座严格划分等级的森严尊贵的巨大宫殿里,真跟草芥子一样,她很早就看清了这个事实,并且认命,但眼下无论如何,她还是想试上一试,能出去是最好的。
流月的死在浣衣局就像湖上结的冰,融化了就没了,没有半点痕迹。
那片长了许多柳树的湖,因为淹死了人,还是在别人的围观中淹死的,一开始大家都害怕,不敢从那里走,但也没害怕多久,这件事就被淡忘了,好像这宫城没有过一个妄想攀爬上亲王叫流月的宫女。
浣衣局管事姑姑始终不松口,但好歹放了口风出来,浣衣局要送人进掖庭,名额么是两个,再多的信息就不肯透漏了,笼玉说这俩贼婆子指着这事捞好处,捞银子呢,浣衣局的宫女连俸禄都没有,一个个穷的叮当响,哪有银子孝敬她,笼玉龇牙,用力捶着水盆里的粗棉布袍子,十分鄙夷。
棠梨的父兄死于过年前的腊月二十五,都没拉到刑场上斩首,死在牢里,草席卷了葬在城外乱山坡。
将父兄的尸骨好好下葬,是陈棠梨的夙愿,她现在连浣衣局都出不来,更不要说出城寻找父兄的尸骨,坐在井边捶打衣裳,风紧冷的似刀片刮在脸上,也万幸陈舂如今能有机会出宫,棠梨拜托陈舂帮买了黄纸蜡烛,腊月二十五是父兄的忌日。
这么多年了,她连一张黄纸都没有烧给父兄,每每想到这里棠梨的眼满浸泪水。
宫中严禁宫人私下吊唁烧纸,她也知道这些,但还是存了些侥幸,父兄在地下没吃没穿,衣不遮体她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往内苑深处走去,在太清楼的西北角落水池子边停下,这里没什么,人迹罕至,甚少有宫人会到这里。
太清楼是后苑的藏书所在,另外还有两出皇家藏书阁,这里平时只有皇子们会到这里,皇子们年纪都不小,已封了亲王,在资善堂念书,不会跑到这里来看书,看守的宫人便松懈了下来,三两个宫人当值,这会都歪在里面打瞌睡。
棠梨不敢大声哭泣,呜咽着将一张张黄纸点燃,泪珠如雨,火焰在视线里扭曲,灰烬衬着池面的冷光随着寒风盘旋往上飞远。
“女儿不孝,爹爹,哥哥,母亲…女儿不孝……这么多年了,女儿都不曾祭拜过爹爹……”
太清楼外的石道上,两道人影静静站立,没有月色的夜黑沉不见五指。
宝来嘿的声道:“殿下,这是哪个不懂事的婢子,敢在这里烧纸?小的去赶走她,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
宫婢的哭声断断续续传来,苦苦压抑的颤抖哀声似受伤的幼鸟从高处坠下,双翅尽折仍将自己的羽毛收拢,透着苍凉可怜。
赵元初伸手阻止了宝来的挽袖,他略转了下身子,视线略到水波沉沉的池子边躬身哀泣的宫女,羸弱的背脊弯曲成幼竹的幅度,脆弱的一压即断。
那宫婢捂脸痛哭了一阵,缓匀了气,声音也似细鸟脆弱。
“爹爹,棠梨若是能进了掖庭,就有机会出宫,等女儿出宫了就去找姐姐,弟弟,”她喃喃的道,“女儿一定要去找他们……爹爹,哥哥保佑棠梨……”
赵元初低垂浓长眼睫,脸色淡漠似翘檐夜半降下的寒霜,赭黄菱纹锦缎圆领斓衫划出一道清浅幅度,缀青玉乌舄擦过青石地面,面露不悦睨了宝来眼。
“不走?”
宝来赶紧跟上,太子殿下不开口,他也不敢开口,出了太清楼的地界,那宫女的哭声渐渐远去,宝来咕哝道:“哪来的小宫女,胆子真是大哩……”
一面说着一边觊觎太子的脸色,廊下灯火逶迤,太子丰神俊貌,宝来心中道,太子方才没有训斥那宫女难道是……嘶,难道是舍不下面子才装成这副老成模样,既如此,不如……
他搓着手嘿笑声:“殿下,不知道方才那小宫女叫什么名字,您要是有意,小的去打听打听?我虽没看到小宫女的脸,听那声当是不差的,您要是喜欢,我这就折回去……”
“嗯?”太子斜乜了他眼,“活腻了?”
宝来一怔,啪啪在自个脸上抽了两耳光:“小的嘴欠,小的嘴欠。”心底嘀咕,难道是他会错意?唉,他家太子生的一副丰神俊朗好容貌,待人温润和煦,看着是个好相与的,其实呢,唉,他最怕太子冷着脸,冷铮铮模样能将人胆子都要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