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世安沉默了一会儿,看了看自己手腕处洇湿的衣服,直接从藤椅上起身,从那些蹲在地上擦拭地板的婢子身边经过,去了寝居。
而春来见状,知道他这是答应了,赶紧招了两个婢子,跟在他的身后小跑着过去,张罗着往浴桶里添置热水,准备干净的衣服。
阮世安所有的衣服都是素白色的,这是他专门嘱咐过的,其他颜色的衣服他根本就不穿。至于为什么,春来觉得这也是因为他生性爱洁的缘故。
浴桶里热气蒸腾,阮世安靠在浴桶里看着对面屏风上绣着的画。
岸边柳树依依,湖中的荷叶长的肆意,粉色的荷花骨朵和盛开的花朵并在一起,一个鲜艳妩媚,一个含羞带着怯意。可是不管是妩媚的还是羞怯的,都透着清冷的孤高,它们只为自己生,是何种颜色无关他人的喜好和眼光。
他一直都喜欢荷花,从前是,现在也是,只不过喜欢的理由不一样了。
以前喜欢,只是因为爱莲说“中通外直,不蔓不枝。”他觉得像是比喻为人君子的最高境界:心中通透人情世故,不迂腐的同时,为人做事依旧可以维持自己正直的原则。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大多数人,要不过于刚直到迂腐的地步,对于天地间的人情世故愤愤难忍,怼天怼地。
要不就是因为知晓人情污垢,失了为人做事的准则,为了同流合污而过于圆滑世故。
第一种人虽然正直,但是因为太不合群,而难以做成事情,难以将自己的正直变成可以惠及他人的好事。
而后一种人,因为太会做事情,反而会成为一种对天下有害的人。因为他们时时刻刻都在为一些污垢的事情舔砖加瓦,巩固这些不正之风。
当初的他自以为是,考场上将这一理解洋洋洒洒地写了三大篇,一直延伸到治国方略,人才选拨的任用和考量,心中豪情万丈,好像天下大治之盛世,就要在自己入仕开始,这天下都要因为自己这个人而开始发生巨大的改变。
后来也确实因为陛下的赏识和赞赏,点了他做探花郎。
还记得当时自己十六岁的年纪,乌纱帽上插花,骑马游街意气风发,天不怕地不怕,觉得前途一片光明。好像他只要愿意,随随便便就可以登高望远,手摘星辰。
可是现在呢?
现在的他再也没有了当初的意气,远离了他当初设想的朝堂生涯,窝在这偏远小县的一处黑市之中,见不得光。
阮世安的眉眼失落的垂了下来,望着对面那绣的精致逼真的画面,心中痛苦万分。
现在他还是喜欢荷花,不是因为什么君子为人,经世治国的大道理。而是单单的因为荷花的做成的熏香可以安神,让他的痛苦可以得到短暂的缓解。
或许,还有……
至少荷花是出淤泥而不染的。他也就从这荷花这点好处上,给自己找个安慰,至少让自己有个借口骗骗自己骗自己说,他虽然在黑市,是黑市的掌舵人,整日里做着些唯利是图,枉顾人伦道德的污垢交易,杀人如麻。但是他本质上,还是跟他们那些人不一样的。
阮世安自嘲般冷笑了一声,笑自己的虚伪,笑自己不肯放下清高的无谓挣扎,在蒸腾的热气中,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
……
对面的人带着兜帽斗篷,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看不见眼睛,只露出了一个下巴来,可是即便只是露出了这么一个下巴,阮世安还是能认得出,这是他的至交好友。与他同年的孟逢君。
诏狱里的灯火晃动,夜晚的星光从天窗上的小口子里露出来,对面罩在斗篷里的人小心翼翼地左顾右盼,低着头始终不愿意摘掉自己的兜帽。
阮世安听见自己用惊喜地声音叫了一声:“逢君!”
孟逢君惊吓般的抬了一下头,眼中的光亮在看到阮世安的时候一闪而过,又迅速地低下了头去。
阮世安看见他这个模样,惊喜的心瞬间变成了失落,诏狱里干草的味道还在他的鼻间萦绕,伴随着马桶的臊气。
他双手抓在了牢房的铁栏杆上,精铁透着刺骨的凉意直钻他的手心。阮世安听见自己说:“看你这模样……情况不妙,是吗?”
对面的人一直低着头,不看他,艰难地点了点头。
阮世安觉得自己喉咙艰涩,好像说出来的话都伙着苦水一样:“……我爹是被冤枉的,我也是被冤枉的,这你最清楚,他们拿不出证据来,何以定罪?陛下难不成会听信谗言来个“莫须有”吗?我不信!”
罩在斗篷里的年轻人就这么沉默地站着,站了许久。久到阮世安心中的失望一点点的放大,又变成了深沉的绝望,压的他喘不过来气来。
他的眼泪不知不觉地就落了下来,由眼角的滚烫,一直流到嘴角变的冰凉,哭着问:“判的什么?”声音颤抖,小心翼翼,是他最后的期盼。
斗篷下的人这时候突然就动了,他的身子整个都在颤抖,发出了呜呜地声音来,捂着嘴巴哭了起来,哭的比阮世安都要伤心。
阮世安惊讶地看着铁栏杆外头的人,眼见他整个人像是一块瘫软的面团一样“噗通”一下跪在了他的面前,用他最熟悉的声音,说:
“世安……是我对不起你,可是我没有办法,永安王说了,现在朝中舆论哗然,都认为阮太师妒贤嫉能,设计迫害有功之臣。要是我不做证,那我就是你的同犯,我们孟家就是阮太师的同谋之人!我……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我们孟家得个欺君之罪,满门抄斩啊!”
阮世安猛地睁开了眼睛,他的耳边好像还存留着孟逢君哭诉的声音,“满门抄斩”这四个字,像是钉子扎心似的让他疼痛。
阮世安的心跳的极快,因为气愤头上的青筋暴起,他扶着浴桶的边缘坐直了身体,抚了抚自己的额头,缓慢地调换着气息,想让自己平静下来。
轻巧的脚步声响起,春来在屏风外头问:“掌舵,要添热水吗?”
怀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