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九(1 / 1)梁山旗首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第二天一早,武生祥召集一帮后生小辈在空地上练功”跳藤条”。武生祥端一把椅子坐在那里,手执一根藤条,令后生们从他面前一一跳跃而过,当后生助跑分腿跳起时,武生祥藤条一挥,从三尺许的高度上扫过,谁要是低于这个高度,就要挨藤条。乡镇民间戏班训练艺人的方法很多都传承自传统旧习,严苛程度有时不亚于几十年前。

后生们照往日老规矩围着他站成一个圆圈,车轮转反反复复从他跟前跳跃而过不敢停歇,直至中午为止。八月早晨,虽有凉风吹拂,但晒着炽烈的阳光,来来回回地腾跃跑动,不一会儿工夫,十几个后生一个个热得大汗淋漓累得气喘吁吁。车轮般的队列转了十几二十圈,就开始不断有人脚胫上挨了藤条。啪啪的鞭打声以及哎哟哎哟的痛叫声不时传入耳中。

“不许停下来偷懒,快跳!”武生祥大声喝令道。

啪,“啊哟”

啪,“啊哟”

转眼工夫,队列又转了十来个圈,日头快到中天了。林宗平脚胫处已挨了十下八下藤鞭,火辣辣地疼痛,又跳了两圈,他发觉不太对路,明明自己跃过规定的高度,依旧要挨鞭子,分明与别人不一样。

他心里不服,又不敢问缘由,只好跳起更高躲避藤鞭,即便是这样,依然还是挨了几下。他内心无比愤怒,戏班的规矩,师傅无论怎样做都是对的,徒弟小辈无权责问,否则只会招来更重的责罚还要斟茶认错。

跳完藤条,在师傅带领下,又在空地上练习戏台基本程式动作,如拉山、云手、车身、小跳、起单脚、走圆台、跳大架等等,好不容易到了中午时分,武生祥摆摆手示意停下,吩咐累得腰都直不起来的后生们回去歇息。

“阿平你留一下。”武生祥说道。

“师傅。”

“你又另找人教练气发声,可有此事?”武生祥冷冷问道。

林宗平点点头,他估计准是陈风师兄背后告了自己一状。

“你要记住,你的老师是何友根!说实在,我倒没什么,但我不能保证别人心里会不会有想法。”武生祥抻着脸说道。

“师傅我只不过想….”

“不用再说,以后做什么事情都要三思后行。”武生祥一转身背着手走了。

望着师傅的背影,林宗平明白自己今天为什么多挨几下藤鞭。

他郁闷地躺在自己铺上,午休时间,到处一片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林宗平却睡不着。他实在不明白自己跟花旦英讨教一下有何过错,难道师兄妹之间切磋交流也不行吗?

外面风吹树梢及小鸟鸣啭声使得他慢慢冷静了下来。

看来流浪戏班这碗饭真的不似想象中那么好吃,戏班虽小却形同一个江湖,规矩森严礼数多多,稍有不慎犯下规条动辄罚练功禁饭食,低声下气斟茶认错,一点做人的尊严都没有。

前天,他就曾亲眼目睹两位后生艺人因一点小事发生斗殴而被罚的情形。听说解放前的戏班凡莺哥鼻之间打架者,皆不问是非曲折,先由长辈师傅将两人各打屁股若干板子,然后问清缘由,再将理亏一方追责若干板子。现在不兴体罚,但戏班有权扣发薪酬开除艺人,要想豁免就得自我掌嘴,打到师傅喊停为止,其实就是一种变相体罚。最终那两个后生将自己的脸抽得猪头一般。

自己出门原是投亲寻父的,如今却绊在这里做戏子,算是怎么回事呢?

林宗平烦恼地一个翻身坐起身来,茫然四顾,屋里到处是横七竖八酣睡的师兄弟们,他穿上鞋子溜出门,打算到河边透透气。

屋前一条宽阔的河流,两岸是绿油油的河滩田垄及泥砖茅舍,几头水牛自由自在地啃食青草。林宗平用力做了个深呼吸,信步向不远处的小树林走去。

俗话说得好,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人一旦离开家乡,就像落叶浮萍随处飘散贱如蝼蚁呵….

林宗平正在感叹,隐隐听到树林里传来两个人说话的声音:

“那钟南光在抗金战场上是个骁勇的英雄,你这个亮相可以停留时间长一些,增加一个抖腿动作,这样….唔,看上去更有几分轩昂气度。”

“锵锵锵锵锵锵锵得锵,是这样吗,师叔?”

“嗯,动作再大些夸张点,脚面要绷直。”

….

林宗平好奇地迈步向前,探头探脑朝树林里望去,只见戏班长辈何友根正在给陈风开小灶,纠正他表演上的一些细节。

陈风将由二帮升正印,接下来会有不少登台机会,故此陈风私底下请何师叔给自己加码辅导,务求来个开门红,坐稳小武头把交椅。

“下面这个车身【360度旋转】幅度要大,动作一气呵成干脆利落,对,就这样,可以多加一个车身,遒劲而刚猛,动作做到位,一定可以博得掌声的。要反复练习,在舞台上要闭上眼睛都能熟练地做出来才行。”

“师叔,后面的对手戏我总觉得台词有点拗口,可不可以改一改?”

“你随便,总之要顺顺当当出口成章那种感觉和气势,戏是可以改的,一出大戏不同的老倌会有不同的演绎,即便是食泥【戏行话,忘记了台词之意】临时‘爆肚’【戏行话,临时现编之意】亦无妨,只要上下衔接得了就可以。下面你从头开始试一下。”

“锵锵锵….开始。”

“为国征战出边关,北地朔风砭骨寒,五载春秋建功勋,收复襄阳凯旋还….”

林宗平正饶有兴致地倾听观望,陈风眼角一扫,发现有人窥探,当下脸色一沉停止表演大声道,“有人偷师!”

何友根一转身冲到林宗平跟前,满脸怒容喝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

啪,何友根一巴掌扇在他脸上,林宗平咬紧牙关不敢吱声,他听周灿说过,偷师乃戏行一大禁忌,是抢别人的饭碗,一旦被抓是要受惩罚的。

陈风慢慢踱过来,眼尾扫扫林宗平,阴阳怪气地说道,“平师兄,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还望不吝赐教呀。”

何友根瞪着林宗平,“跟我去见你师傅!”

吵闹声惊醒了午睡的人们,大家纷纷涌到武生祥屋外探头探脑。了解到真相后,武生祥选择了息事宁人,“都是同门师兄弟之间的事情,大家散了吧。”

武生祥也是戏班前辈,众人于是散去。武生祥当着陈风和何友根的面,对愣在那里的林宗平说,“即便是你的师兄,你也不能犯忌偷师,今日一事你要斟茶赔礼。”

陈风和何友根阴沉着脸坐在椅子上不吭声,林宗平在师傅监督下,斟了两杯茶递上去,弯下腰乞求谅解。

武生祥在一边教训道,“我一再强调过,教你多少,教到什么程度,我自有分数,凡事须由浅入深一步步慢慢来,不可私底下乱跟人学,更忌讳去偷师,你怎么这样糊涂!今天这个事情如果要严格追究,非要你自己掌嘴不可,不过那样一来,人家又会到处传我武生祥收徒不慎教徒不严,不打你是大家给我面子,但作为你的师傅我不得不提醒你,这种事情如果再有下一次,必定将你逐出戏班,绝不留情。听见没有?”

林宗平低声下气道,“听见了。”

何友根呷了口茶说,“看在你师傅武生祥的份上,这事就此罢了,以后若是再发生,我就要到班主面前跟你理论一番。”

陈风以嘲讽的口吻道,“这事我不想多计较,日后平哥你走红了,多多关照小弟呀。”

吃下午饭时,林宗平憋了一肚恶气,一点胃口都没有,师傅的话令他明白,今番之所以从轻发落,完全因为要保武生祥的颜面,并非照顾自己这个无足轻重的徒儿。

周灿劝道,“混戏班,挨打受罚是寻常事咯,细佬你不必放在心上,像你哥我那样皮糙肉硬,那就是挨打受骂练出来的。”

林宗平一拳砸在大腿上,愤懑地道,“要打要罚也就罢啦,更可恨陈风师兄还在一边冷言冷语指桑骂槐,哼!”

周灿乜斜他一眼,“那个仆街他那是故意的,你看不出来?”

林宗平说,“我又没得罪他,他何故刁难我?”

周灿含含糊糊欲言又止地说道,“这个世上所有的事,都是有根源的。”

林宗平没去细想对方话里的意思,恨恨地哼道,“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我不会挡他道。”

“你打算怎么办?”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林宗平引用了一句戏文道。

周灿一怔,“细佬你要‘花门’【粤剧行话中途走人之意】呀?”

林宗平一怔,自己一时嘴快坦露了心声,他随即掩饰道,“戏人戏语我贪口爽的。”

实际上此刻他已萌生去意。加入戏班快两个月,他深切感受到此间种种不如意,师徒之间就像主仆一般,同门师兄弟处处充满明争暗斗,见不得对方出头。更有那该死的一纸师约束缚掣肘!与其忍气吞声苦苦煎熬,不如困鸟出笼自己单飞?这珠三角一带距离省城并不算太远,自己完全可以一路打短工捱过去。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