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跟我爹起初的前几年,相处很是融洽,美中不足的就是娘只生了两个女儿,还没有儿子,后来,奶奶就张罗着要给我爹娶小妾,说是不能断了唐家的香火,这种事说起来原本不算是什么,因为爷爷和姥爷都有小妾,这个世道,但凡有点资财的家里,男人基本上都有三妻四妾,奶奶和爹都以为,娘也能老实接受,爹倒是一开始不太同意,他实在是挺中意我娘,不愿她伤心,架不住奶奶一个劲地说,便也动了这个心思,但好就好在,他先回去知会了娘一声,结果,坏菜了。”唐立群说着,像是说到什么好笑的地方,自己先呵呵笑了两声。
舒念望着他,一时拿不定主意该说些什么,这些事再有趣又能好到哪里去?终归是伤人心的往事,衡量一二后,决定继续保持沉默。
倒是唐立群发现她一直沉默,抬头看她:“舒老师,东西收拾好了。”
舒念低头看,棚子里所剩无几的物资基本已经整理妥当。
“一会我送过去吧。”唐立群说道。
舒念拒绝道:“不着急,一会儿还是我送过去吧。”
唐立群笑笑:“既然不着急,那就过会儿再说。”
舒念眼瞧着他自顾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整整一杯下去后,才问:“你也要喝吗?”
舒念摇头:“我刚才喝过了,不渴。”
唐立群像是能瞧出她的不自在,指指一旁的座椅,说:“舒老师,坐下跟我说会话吧。”
在他的注视下,舒念往旁边一挪,坐了下来,随后才觉察出不对劲,自己怎么就这么听话呢,但已经坐下了也就算了。
她瞥见唐立群含笑的神情,自己也觉得好笑:“你跟了苏灵韵多久了?”
唐立群没有思索,张口即道:“快俩月了。”
舒念撇了下嘴,点头道:“很好,跟了她这段时间,别的没学会,唬人的功夫倒是一套接一套。”
唐立群不明所以,但见她神情有些严肃,以为她生气了,有点小心赔笑问道:“这是从何说起?”
舒念不喜欢他语气里的随便,拿出平日里教训学生的派头道:“小小年纪说话不要云遮雾绕的,有话直说,尤其是你男孩子,更要大方一点,你绕这么半天,是想说什么吗?”
说到最后,想起刚才他说的往事,总归不是什么痛快的事,语气还是缓和了下来。
唐立群皱眉:“我都工作了,怎么还是孩子啊?旁人不是因为念书,像我这大好多都当爹了。”
舒念不欲与他争论这个问题,便道:“我得过去看下学生了,你也收拾下东西回报社交差吧。”
唐立群拦住她:“舒老师,我话还没说完呢。”
舒念停下动作,看着他,示意他继续。
“因为三姨下场很凄惨,娘很伤心,同时也在心里发誓,自己将来绝对不能像三姨那样,哪怕拼个鱼死网破,大家同归于尽,好过为难自己,痛快了别人。”
唐立群语气如常,舒念听着有些心惊胆战。
“我娘听我爹说完,也没哭闹,就是跟我爹说,她不同意,让我爹想办法,但是爹说没办法,已经决定了的事,我娘就丢下一句话,纳妾这种事既然你们决定了,就不要后悔。结果你猜怎么样?”唐立群忽然问她。
舒念正听得入神,冷不丁被这么一问,忍不住说他:“你这个人,在讲自己爹娘的事呢,怎么净是一脸猴样,能老实点吗?”
唐立群哈哈笑出声:“因为结果是好的啊,我觉得没什么。”
第二天,唐立群的母亲谢瑶芳早早起床,回了娘家,将父母接过来安顿在大厅,她随后离开,接着在唐家人吃早饭的时候,他母亲已经手持白晃晃的菜刀,架在大女儿的脖子上,又把二女儿背在身上,站在水井旁,大叫了两声,随着下人丫鬟的尖叫哭喊劝说声响起,双方父母和唐立群的父亲以及下面的一弟一妹,外加所有相干不相干的人都吸引了过来。
唐立群的姥姥一见这个架势,当场就要晕过去,被人掐人中掐了几下才缓过来,唐立群的奶奶气得已经开始骂人了,还是唐立群的父亲唐雄聪明,一见自己妻子脸上决绝的神色,便猜到了十有八九,立马喝住还在不停责骂的奶奶,只身上前:“瑶芳,有什么话慢慢说,你这是做什么呀?”
谢瑶芳才不听他,大声道:“你们听着,我不同意纳妾,今天你们若执意给唐雄纳妾,我先杀两个孩子,然后自尽于此,爹,娘,女儿在这里跟你们认罪,今生不能尽孝,来生再报答你们二老的养育之恩,这笔账,你们通通跟唐家人算,是他们逼死我和你们的两个外孙女的!”
唐雄母亲忍不住辩白:“不愿意就不愿意,可以好好说话啊,你这是做什么呀?再吓着孩子们!”
谢瑶芳冷笑一声:“现在你们也知道心疼这两个丫头了?不是你们觉得我没生出儿子,只生了两个不招人待见的丫头片子,没法给你们唐家接续香火,所以才要纳妾吗?”
谢瑶芳父亲急得要死,一听这话,忍不住怒斥道:“瑶芳夫妇还年轻,日后日子长着呢,你们急什么?唐雄若是贪新厌旧,大可直说,何必拿这种话当理由?”
唐雄被岳丈训得低下了头,眼见大女儿吓得眼睛瞪得老大,像是愣住,一声也没哭,也心疼不已,他原本就跟妻子感情亲厚,虽然没有儿子,但并不妨碍他对两个亲生女儿的疼爱,如今见妻子面如死灰,两个女儿又在刀光剑影之下,心如刀绞,哀声劝说:“瑶芳,有话慢慢说,你是知道我的,我不是那种见异思迁贪财好色的人,纳妾这事,也不过是权宜之计,你若不愿,咱们就按下不提,日后都不再说了好吗?你先过来,别吓着孩子啊!”
谢瑶芳冷声质问道:“是吗?你现在说还有商量的余地,昨日我反复问你,你是不是非要纳妾不可?你是怎么说的?你当时可是说,这件事你和孩子奶奶已经定下了,不是你一人说了算,既然说定,便再无转圜余地,如今你这么说,让母亲如何说呢?岂不是打脸?我听闻父亲生前纳妾不少,母亲也是从这种日子过来的人,定是知道,纳妾一事,向来是痛快了男人,委屈的妻子,不知为何却偏偏要自己的儿子也走这条老路,莫非同样是女子,如今定要为难女子吗!”
唐立群奶奶听到自家儿子当众被他数落,自己身为长辈又被她这般责问,气得要命,沉声道:“自古男人三妻四妾,天经地义,旁的女人受得,为何你就受不得?莫非就你比旁人娇气?你自己的姐姐不也是这样过来了吗?”
不提唐立群三姨倒还好,一提谢瑶芳连着冷笑几声:“说得好,莫非母亲不知道,我那三姐已经早早病死,成全了三姐夫那一屋子小妾吗?莫非您是看我不顺眼,想要纳一个更合你心意的小妾伺候唐雄,早早将我逼死?就算你对我无情分,这两个孩子总是唐雄的亲骨肉,你可知道落在后娘手里的孩子是什么下场?你们当真能狠下这个心来?”
唐立群奶奶气急道:“不过纳个妾,你做什么总说死说活的,我不过是觉得多一个人生孩子能担负一些,你也好没那么累,你是我们唐家明媒正娶过来的正妻,就算再纳多少个妾,总归越不过你去,你怎地如此想不开?亲家公婆都是明事理的人,我以为他们的女儿也定是明理懂事之人,谁知你这本心胸狭窄!”
谢瑶芳听她这种时候还要摆长辈的架子教训人,也不准备给她留面子,冷笑一声,质问道:“您倒是明理懂事了一辈子,由着孩子爷爷纳了那么多小妾,大方容人,怎么这些个小妾除了一个生出了女儿其他的都没能生出孩子来?你们唐家世代行医,为何挑妾的眼光这么差,净是些身子不好的人?他爷爷一过世,您怎么就把小妾们全部都打发一个不剩?既然您真心能接受,何不留在家里跟你一起做个伴,好好给她们养老呢?”
唐立群奶奶骂道:“胡说八道!你再胡说,我就……”
谢瑶芳本来做出的架势就是要寻死,连带俩孩子也跟着一起,压根就没什么再能威胁到她的,眼见婆媳俩当众吵了起来,谢瑶芳往一只脚已经站在井沿上了,唐雄和谢家二老都要吓死了,唐雄还好,一个劲地劝自己母亲不要再说,对妻子是百般安抚,谢家二老眼见女儿和外孙女都要没命了唐家老太太还是嘴硬话狠,当即翻脸,跟她对吵了起来,直指责她过多插手儿子房内事,儿子媳妇感情和睦是家宅大幸,她不懂知足嫉妒人家小夫妻甜蜜硬往房里塞人,简直愚蠢,战事瞬间转移到了两位亲家身上。
到底唐家理亏,虽然唐家老太太不肯服软,架不住民心所向,谢瑶芳平日为人大气活泛,也不苛待人,人缘向来好,这下连带着下人们也对唐家老太太小声指指点点起来,唐家老太太一时气不过,也想翻白眼装晕,奈何自己就是大夫,儿子也是高手,装都没机会。
此事最后的结局当然是谢瑶芳大获全胜,不仅巩固了自己在唐家的地位,将唐家至于不仁不义不厚道的弱势地位,还极大地打压了婆婆的嚣张气焰,之后全家上下外加邻居亲友都私下相传,是唐家老太太表面大方同意丈夫纳了许多房小妾,私下使用雷霆手段,投毒下药,使得一干小妾要么生不出孩子,要么孩子半路胎死腹中,生出来俩一个还早早病死,只剩一个女儿平安长大,根本威胁不到她和孩子的地位。
心狠手辣为人歹毒假仁假义的形象快速深入人心,气得唐家老太太无心他顾,镇日里在家里大呼小叫,唉声叹气,但经此一事,唐雄也不敢像以前那样事事依从母亲,这次差点把很满意很在意的媳妇给弄没,家破人亡啊,不能不小心行事。
而且谢家也时不时过来,美其名曰是探望女儿和外孙女,实际上是查岗,看看自家女儿有没有再受什么委屈,唐家老太太和唐雄有没有给她气受,经此一役,谢瑶芳在唐家的日子过得比以前还要舒坦,她自己也争气,此事第二年就生下了唐立群,自此堵住了悠悠之口,再没人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理由怂恿丈夫纳妾。
唐雄有了儿子,妻子又陪伴在侧,以往还会偶尔冒出来的杂念也都通通收敛,踏实过起小日子,把大部分精力都用在钻研医术上,倒是取得了不少成就,远近闻名,都称他为神医。
而且有了唐立群后,唐家老太太原本病病歪歪的样子也一扫而空,谢瑶芳见人下菜碟,直说自己生了仨孩子,元气受损,需要好将养,又有老大老二需要照顾,老三实在没精力,便放在婆婆那里养,白日里过来照看下,其余时间都由孩子奶奶照顾。
别说,唐家老太太带起大孙子来,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痛了,走路也有劲了,整个人身子骨好了一大截,谢瑶芳此举在左邻右舍和亲朋好友间,直接博了个不计前嫌宽宏大量的好名声,自此后半生在唐家顺风顺水。
舒念一边听一边不住感叹:“你娘,也是个神人啊!”
唐立群失笑,又加一锤道:“我后来知道的这些事,还问过我娘,二姐当时还小不懂事就算了,但大姐已经三四岁懂事了,不怕吓到她吗?你猜我娘怎么说?”
原来谢瑶芳提前跟自己大女儿打过招呼,今天的一切都是假的,跟爹和奶奶逗乐,这样也可以阻止坏人来他们家,需要姐姐配合,所以当时的场景混乱又恐怖,大姐虽然有些害怕,但一想起娘提前的嘱咐,之后也被安抚一番,并不觉得如何,一直到懂事了才知道,当年的事并不是玩闹,而是她娘实打实在拿命去换顺畅过日子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