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立群并未回答,而是伸出手去道:“我为你诊诊脉吧。”
舒念愣了下,唐立群随即笑了笑:“刚才见你脸色这么不好就想诊下脉,不然不放心,只是刚才在学校门口的马路上,人来人往,不太像样。”
“好,劳烦你了。”舒念痛快伸出手去,唐立群微不可查地深呼了一口气,抬手搭脉,片刻后,才收回手,五指攥紧,搁置身侧:“没什么大碍了,只是身子还有些虚,切记最近不要再着凉,饮食上也清淡些,还有,好好休息,别胡思乱想。”
舒念看着他,笑了:“你现在的模样,真有几分大夫的架势,怎么,又肯觉得祖传的手艺好了?”
唐立群也跟着笑了两声:“前两天我们一直跟游行的报道,人很多,场面很乱,学生和工人虽是好意,热血为民,只是有时候人一多,情绪上来了,难免失控,当时有几个学生不小心撞倒了一个老人,路被堵住,没法送医,我虽未学精,但好赖也听了快二十年的医典,凭着记忆,身边也没什么趁手的工具,就徒手给老人按了一套救急穴道,没想到他真的醒了过来,当时我诊过脉,老人身体虚弱至极,若再晚一会儿,估计也就过去了。”
舒念静静听着他说,想象着当时的画面。
“后来我就想,一直以来我觉得爹就像是咱们国家的那些守旧派一样,故步自封,不肯接纳新鲜事物,也不认可最新的学识,就是因为他们的不肯改变,所以才让咱们国家变得落后,被西方国家远远甩在身后,若想要国富民强,就必须摒弃糟粕,习得新法新术,才有希望。但那一刻,我想起了爹一直以来骂我的话,说我忘本,对不起祖宗。其实,救国之道也好,治病之法也罢,没有什么绝对对与错,重要的是适合,西医固然见效快技术先进,但咱们老祖宗流传了几千年的医药典籍也不是摆设,关键时候也很顶用。若真是一刀切下去,非黑即白,那才是蠢,我虽力弱,但也并不是报国无门,之前觉得一腔热血恨不能洒满长街,仿若那般才是爱国爱民,如今想来,真是冲动,那几日我日日跟在游行的队伍后面,反倒想清楚了很多事。”
舒念不住点头,面露赞赏之色。
唐立群笑笑,带着几分羞赧问:“你当时第一次见我看见我在街上游行的样子,是不是也觉得幼稚浅显?就如同我看他们一样?”
舒念回想了一下第一次见他时候的情形,摇摇头:“是觉得你们有些冲动,但也没认为你们幼稚,年轻人嘛,热血冲动,并不绝对是坏事。”
唐立群感叹道:“其实我离开学校也不过才半年,感觉心态变化很大,以往认为坚持到底的事,现在竟不觉一定要去做,有时候回想当时自己的一些念头,甚至不理解,我怎会有那般念头。”
舒念赞同道:“是,时间其实才是最厉害的武器,改变人于无形之中,力量之大谁都无法抗衡,很多你现在笃定的事,随着时间褪去,都会或多或少地变化,比如观念,比如,感情。”
她说完特意笑笑,唐立群听得出来她意有所指,无非是说自己现在对她的感情可能只是一时冲动,他想反驳,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觉得言语太轻,多说无益,遂并未接着话题多说,后来,唐立群又絮絮说了不少,舒念静静在一旁听着,一句话也不多说,直到唐立群自己渐渐停下,才看了一眼窗外,天色已晚,路灯初起,街边行人渐稀,只是街角巷尾还有些装扮过后的女子来往,或是立于门前,或是缓慢行走。
“看那边。”舒念指了一下巷尾处,唐立群顺着方向看,神色低落。
“想起画报上的一句话,‘倘若马路天使罢工,则会出现一批罗宋姑娘来接班’,这几天我往来观看,连青城街面上也多了不少白俄的妓女,以往只在报纸上看过,她们多出现于上海这些开埠城市,没想到,现在连离着这么远的青城也有了,如此看来,当下局势真的不好,恐怕繁华都市上海也不是什么太平之所了。”
唐立群又望了一会儿,才说道:“国家力弱危难之际,我辈需挺身而上,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若国真的亡了,沦为他国脚下,咱们老百姓,一个也跑不了。”
舒念点点头:“是啊,所以这些天我就在想,我现在日日为情所伤,思之忧之,真真是闲人闲情,既有这些精力时间,不若多做点事。”
唐立群这才笑笑:“有何打算?”
舒念也笑:“也不能如何,就是想着,若得空了,多去那些慈善场所帮帮忙,自己有余力的时候能帮一些人就帮一下吧,现下时局紧张,衣裳啊玩物啊都可酌情递减,教好书,上好课,为人师表,以身作则。”
唐立群再笑,此次终于真心而悦:“你这样,我就放心了。”
舒念也笑:“如何,现在还有心情去吃饭吗?”
唐立群摇头拒绝:“虽然我欣赏你的思想,但我还是俗人一个,你的这番领悟,同我没有半点关系,我心悦你,却得不到相同回应,我可以不怨天尤人,却难免伤怀,正是因为我对你有旁的心思,所以无法做到坦荡自在,你越是洒脱,我越难受,说明你心里真的没有我。”
舒念轻叹一口气:“早知道不跟你说了,应该等你吃完饭再说的,后悔了。”
唐立群强颜欢笑道:“你若后悔,应当后悔那日在中心大道上救了我,若是那样,我现在也不必为情所困。”
舒念侧眼看了下,没有贸然开口。
唐立群自问自答一般:“也好,本来我就是担心你会受不了江潮生订婚的打击,怕你难熬,想着来看看你怎么样了,现在看来,你比我想象中要坚强许多,既然没事,我也就放心了。话你已经说得够坦荡了,若我再死缠烂打,未免小气,只是,我喜欢你,也不打算放弃,但你不必觉得困扰,我不会纠缠于你,给你带来麻烦,你说了,当我是朋友,那我们就从朋友做起,来日方长,我等得起。”
舒念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沉默片刻后,问:“要我送你回家吗?”
唐立群望着她,眼睛晶亮,舒念回视,只见他的眼神缓缓柔化,像是化成一汪春水,浓得缠住人心。
舒念躲避着,将视线移开。
察觉到她的不自在,唐立群收回视线,摆摆手,推开车门,跳了下去,故作爽快道:“不行,我不能跟你待的时间太长,怕会舍不得,走了,你也赶紧回家吧,趁着时间尚早,一个女子,入夜就别在外久待了。”
舒念应道:“是,我知道,你先走,我随后就回家。”
唐立群摆摆手,转身大步离开。
舒念望向车镜,对准车子后方的位置看了几眼,才驱车离开。
拐过几个弯,舒念再次看向车的后方,加速后驶入大道,车子稳步行驶,毫无征兆地,舒念将车子停住,随之,隔着不远处,另一辆车子也停下来,离着她有十几步远的距离。
舒念面色沉下来,盯着后视镜一动不动,后面那辆车也没有离开的意思,夜幕之下,她无法看清楚车内坐着谁,是什么表情,两辆车一前一后停在青城最中心的大道上,像是无声在对峙。
收回视线,在心里默默盘算了下路经,舒念突然加速,车子发出尖锐的声音呼啸而出,虽然后面的车被她开得有点措手不及,但很快便反应过来,在舒念快速转了两个弯后跟了上来,速度也渐渐加快,大有赶超她的架势。
一无遮挡的大路不能走,否则很快就会追上超过,舒念挑了不太好走相对狭窄一些的小道,虽然逼得后面的车一时难以追上来,但对于往常不怎么开车的舒念来说,难度也很大,几次她险些就要撞到东西,堪堪避开,车门和后视镜也被剐蹭了好几下,她咬着牙,攥着方向盘的手指青筋暴起,用力死死巴住,一点速度也不降。
身后的车开始按喇叭,一声接一声,急促得很,声音大到响彻街道,舒念干脆绕过一座小桥,钻进了旁边的狭窄路上,进去后才发现里面比她想象中的要更挤,好在没有多长,瞅准时机,到了劲头,一打方向盘将车开了出去,接下来的道理宽阔一些,也没那么多挡路的东西,舒念稍稍松了口气,只是没等放松,后面的车不知何时,追了上来,不待舒念阻拦,就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半横着超过了她,随后打横在路中间,挡住了她接下来的去路。
舒念在车即将要超过自己的时候就已经减了速,对方刚一停稳,她早已经半个弯打过去,马上就可以向后开了,原本也想着直接倒退,但舒念对自己的技术还是有点自知之明,只是这样前进就已经让她无暇分心,再倒着开车,她实在能力有限,无奈之下,只好转弯。
后面的车也注意到她的动作,突然加速,倒退着向她冲来,硬生生挤在舒念车的右侧,车子的左边车门在墙壁上剐蹭发出刺耳至极的尖锐声,对方竟然不管自己车子是否冲撞以这种自损的方式冲过来,舒念被骇主,手脚不停使唤,未再来得及做出别的操作,车子已经被彻底挡住,车头也被那辆车塞住,一下也动不了了。
舒念捏着方向盘,死死盯住右边的车,很快,车门打开,因为两辆车占据了大部分的街道,车门只能打开一条宽缝,江潮生伸手向上一攀,利落侧身从里面翻了出来,直接迈步跳上了舒念的车上,车顶发出一声响,他人已经跳下站在车门外面,面色阴鸷地盯着里面,随后用力拉开门,大力将舒念从车里扯了出来,动作有些粗鲁。
剧烈的喘息着,待要开口:“你不想活了……”一句话未说完,“啪!”一声响,刚一站稳,舒念抬手就是一巴掌,结结实实扇在江潮生脸上。
兴许是没料到她会这么做,江潮生愣了下,随即大怒着继续说完刚才的话:“你是不是不想活了?你疯了?车开成那样?!不要命了?!”
攥住她胳膊的手也越发收紧,捏得舒念的骨头近乎作响,疼得她皱起眉头,江潮生却丝毫放松的意思也没有。
“你要是再这么胡闹,就别怪我--”江潮生的话生生顿住,舒念冷眼望着,一点也没有打扰,可是他却说不下去。
因为,他实在也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才可以震慑住舒念。
“你……”江潮生面色痛苦:“你到底要我拿你怎么办才好!”
“松手。”舒念向外抽手,江潮生不肯,两人掰扯片刻,舒念感觉胳膊要断了,眉头拧得更紧,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江潮生握住她胳膊的力道似乎不似刚才那么紧了,只是她仍旧挣脱不开。
“我让你松手!放开我!”舒念喊了出来,江潮生双手全部上移,捏住她的肩头,将她固定住,丝毫动弹不得。
“松开?放开你做什么?去找刚才那个小白脸吗?”江潮生的声音像是从嗓子后方传来,舒念这才抬眼看去,见他面色奇差,似是咬着牙含着恨才问的这句话。
“那人是谁?找你做什么?你同他在车上到底说了些什么?”一连串的发问,丝毫不给她闪躲的机会。
舒念撇开头,一句话也不想说。
江潮生最恨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火又一下子窜到头顶:“你跟别的男人有说有笑,同我就半句话也没有?”
舒念转回头来,冷冷望着他:“放开我。”
江潮生气急,将她一把带至胸前,双臂铁桶般箍住:“你除了这句话还有没有别的可说了?”
“放开我!”舒念仍旧动弹不得,挣扎不开,只能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