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的消息每日都会传来,以往舒念只是忧心,如今每个夜里辗转难以入睡,更是平添牵挂和恐惧,只是这满腹心事却同旁人无从说起,学校还没开学,手头并无太多事情可做,日日待在家中,陪伴着同样焦虑的母亲,只觉得脑子都要炸了。
好在苏灵韵过来找她,说她已经做了决定,不会离开青城,但也不会主动请缨上前线,舒念记得她当时说话的神情,带着一种陌生的果决:“这里是我生长的地方,我不会舍弃它,若真有一天,城破敌入,我与青城共存亡。”
舒念当时愣住了,她以往只道苏灵韵敢拼敢冲,却从未想过,有一日,她也是这般热血爱国,简单的一句话,像是星星之火,舒念心内的恐惧暂时无影无踪,她上前握住她的手,轻声道:“我同你一起。”
苏灵韵眼圈有点红,笑着遮掩道:“但我也没那么无私,我有在意的人,也有爱我的人,所以我没有请命上前线,社里已经派了男同事去了,现在想想,真是汗颜,我向来自诩女子不逊于男儿,在此等家国大事面前,我却不如他们有决断,可见,从来都是说话容易行动难。”
舒念不让她多想,拍拍她肩膀:“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今日来找我,就是告诉我这件事的吗?”
苏灵韵赶忙将来意说了个清楚,原来她今日来是同她商议慈善募捐的事宜,如今胥城鏖战,护国守疆,她们远在后方,别的做不了,但募捐筹备物资支持总是能做到的,她无法上前线,心中愧疚不堪,正巧遇到以前认识的人想要做点实事支援抗战,苏灵韵毫不犹豫便将动员的差事揽了下来,舒念就是她第一个对象。
舒念立即响应,没有二话,开始了早出晚归的生活。
开始她的母亲不同意,见她出门都要唠叨一声,舒念不肯听,直说这里还没打仗,就吓得不敢出门,那跟亡国了有什么区别,好在俞凝素此时挺身而出,一边安抚老人家,一边除了老赖后,又派了阿旭全天候跟着,贴身保护,晴柔母亲才总算没了二话。
舒念开始也不同意,觉得老赖一人跟着就够了,他又会拳脚功夫,完全够用,俞凝素坚持让她再带着阿旭,毕竟多一个人多一个照应,即便现在青城无事,但向来乱世之中趁火打劫之辈层出,带着两个人,防着宵小,家人也安心些。
舒念感动于大嫂的细心周到,再无别的话,只叮嘱她多劝劝大哥,此趟回来就别再出门了,俞凝素只无奈笑笑。
募捐这种事,最重要的就是要更多的人参与进来,人多力量大,不然,只凭几个人,能力有限,即便倾家荡产,恐怕也杯水车薪,何况,没有几人愿意散尽家产,支援前线,人总得要活着,很现实。
思虑再三,舒念决定去动员学生家长,她们学校的学生非富即贵,家底不成问题,只是若要她去做这件事,恐怕威信不足,效果差强人意,于是,她想让校长出面,怕自己人微言轻,想要结伴多人一同前去,她找了平日关系不错的几个同事,除了隋瑞华愿意支持,其余人都表示愿意捐钱,但抛头露面就算了,虽然失望,但舒念深知她们的顾虑,也就没有多为难,转身告辞。
只她跟隋瑞华两人,心地是好,恐怕所做有限,舒念发愁,苦思半天,想起去年学校组织慈善义卖时,全程参与,并且关键时候能镇住场子的钟老师,她德高望重,如果能请得动她参加,相信事情成功几率会大一些。
想到就去行动,隋瑞华陪着她一起去拜访了钟老师,说明了来意,原本还准备了一大套说辞,结果没等张口,钟老师便起身道:“稍等片刻,我去换件衣裳,咱们一起去校长那边。”
舒念喜出望外。
去史密斯夫人那里却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校长直言,没有她们来找自己,她原本也是打算做点什么事的,只是,她更关心的是,因着战争流离失所的孩子们,无论男孩女孩,战争势必会让很多孩子无家可归,她愿意帮忙,去募捐,义卖,做任何可以筹钱的举动,但是所到手的钱必须用于救助儿童,至于前线军队,她力不从心,暂时没精力去管。
舒念刚要着急,只听史密斯又慢慢说道:“军队打仗,关乎政治,我无意参与,毕竟我身份特殊,稍有差池,难免会被扣上支持哪个国家的帽子,我的国家也不会允许我这般做的。”
舒念只觉心急如焚,史密斯又道:“但孩子是无辜的,我不远万里来到中国,顶着各项压力,突破重重难关,开学校,让女子有机会接受教育,就是因为我爱孩子,心疼女子们所受到的不公平对待,上帝爱每一个小孩,我也是,虽然现在并没有出现大批流民,但是只要战争不结束,就会有更多的人死去,那些无家可归的人为了活命会四处流散,咱们预备充足的话,就可以救很多无辜孩子的命!至于军队吗?你们政府不是说过吗?装备足够,人员充足,定能打赢这场仗!他们还有政府管,暂时轮不到咱们来操心。”
还想再说什么,隋瑞华及时拦住她,钟老师也缓缓表态道:“可以,我支持你,校长,只要是救人,做什么都行,我们做不到在家里每日干等着,只要能出一份力,做什么都愿意!”
她这样一说,态度坚决,原本三人过来,就是以她为尊,史密斯自然以为舒念等也是这番立场,随即高兴不已,立即与钟老师商议起具体推行的办法。
舒念虽然未能如愿,但也不得不承认,校长和钟老师的话都有道理,她一人也无力去与学校对抗,何况,在战争面前,人人平等,孩子却是最无力自保的群体,她也认同这个观念。
反正是救人,也好,总比空跑一趟强,这样想着,舒念便再无旁念,投入到募捐活动之中。
只是连日来,传回的消息都不容乐观,战争一直在打,不断消耗着人力武器,也不断刺激着神经崩成弓弦的国人们,每日的报纸一出,瞬间就被抢购一空,舒念盯着其中的白纸黑字,探寻着所有关于胥城的消息。
部分学校已经停课,她们圣德女中属于少数还坚持开课的学校之一,只是越到后面,即便学校愿意继续上课,学生愿意来,学生的父母们也不愿孩子再冒险出门,几经坚持,学校还是在中秋节后半个月停课了。
舒念每日看着报纸,越看,却越心惊。
好在他们的筹款小有成效,虽然大部分捐助都是从学校的各个家长那里获得,毕竟大家还是要卖校长的面子,但清算完数额,再略一估算眼下的物价,总算能做点实事,几人忙碌了个把月,还算有些安慰。
最终她看到一篇关于撤退的报道,险些晕了过去。
胥城战役,将士们不敌日寇,三四十万中国将士挤在几条公路上,被日军空军轰炸,大撤退变成了大溃逃,数十万将士在撤往南京时分散,剩余12万守军各自为战,无法统一作战,数天胥城就告陷。
死了不计其数的人,舒念不敢去想那个令她痛彻心扉的可能,只一遍一遍不停安慰着自己,不是还活着十多万人吗?几率也很大,说不定江潮生就在其中。
这种混乱时候,想要打听具体某一个人的生死,简直难如登天。
舒念收不到任何关于江潮生的消息,只能一遍一遍在心里告诉自己,他福大命大,不会有事。
这样又度日如年地挨过了大半个月,终于,11月13日,她等来了消息,却无关胜利,报纸上刊登了国民政府发表告全体胥城同胞书声明:
各地战士,闻义赴难,朝命夕至,其在前线以血肉之躯,筑成壕堑,有死无退,阵地化为灰烬,军心仍坚如铁石,陷阵之勇,死事之烈,实足以昭示民族独立之精神,奠定中华复兴之基础。
字字泣血,舒念握住报纸的手抖如筛糠。
命运像是打开了轮盘的钥匙,意外一波接一波,丝毫不给人喘息的机会。
一直外出未归也毫无音信的舒青阳,终于回来了,确实被阿平撑着一口气,背了回来,主仆二人浑身是血,还没到家门口,便都昏倒,阿旭瞧见,慌忙将他们都扛了回来,初步检查,阿平身上不少皮外伤,舒青阳伤势明显更重,待要去医院,却发现人满为患,自从打仗起来,周边大大小小的匪患就闹得人没法清净,加上霍乱风寒,济仁医院以及其他几个西医医院,几乎无处下脚。
他们不敢贸然进去,毕竟霍乱风寒都是传染力极强的病,听说不少人只是小毛病,结果在医院转了几圈,回去就上吐下泻没完,危及性命。
听到这个消息,舒念制止家丁,命他们将大哥和阿平抬着出去,挑了一处宽阔地等待,在想办法。
俞凝素急得直哭,舒念一跺脚,喊了一声:“回家”
接着她转身奔着济世堂的方向而去,先给报社打了电话,问过苏灵韵,唐立群在没在报社,得知他最近没有跑新闻在家中帮忙,才心安了不少,加快了脚步。
去之前,舒念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老百姓终究还是跟相信老祖宗传下来的法子,一去,之间屋内屋外果然人头攒动,舒念叮嘱俞凝素他们不要乱走,独自上前,寻找着唐立群,不待她开口,唐立群便在拥挤的人群中一眼看到她,登时脸色大变,快步拉着她挤了出来,语气好不严厉训斥道:“你来这里做什么?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险?不知道立冬以来疫病人数增加,霍乱盛行吗?还往这里跑,现在药铺医院才是最危险的地方,有事你打个电话找我就是了!”
舒念急得来不及解释,张口便问:“你帮帮我,去我家出趟诊,我大哥受伤了很严重!我知道你很忙,可别的大夫我也不认识,只能求助于你了!”
唐立群面色一肃,只丢了一句:“等着。”
便没了踪影。
很快,他拎着一个小箱子从药铺里奔了过来,道:“走吧。”
舒念此时才觉不好意思,指着他身后犹疑道:“可你就这么走了,其他病患怎么办?”
唐立群解释道:“我在这里帮忙也不过是抓药初步问诊这些小事,离了我也不会有太大影响,我爹现在走不开,他得留下坐诊。”
舒念又有些为难,质疑道:“我也是急糊涂了,就来找你,你能……”
唐立群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立马打断她的话头:“我说过,我医术最不高超,但也不是花架子,我先去初步诊断一番,若有必要再送过找我爹,别啰嗦了,再耽误时间,不怕延误病情吗?”
舒念自知不妥,便不再废话,同唐立群一起回家。
阿平已经悠悠转醒,明水听着硕大无比的大肚子哭哭啼啼,两人双手交握,唐立群一到,扫了一眼,便率先给一直昏迷不醒的舒青阳诊治。
家人虽然担心,却也配合地留在外面,夏正则和妻子,俞凝素都神情紧张,却谁都没有说一句话,整个屋子异常的静默。
很快,唐立群诊断完毕,一出来便道:“没有生命危险。”
包括舒念在内的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唐立群又接着道:“只是他的身体很虚弱,疲惫过度,再加上腿和肩膀处受伤,导致他失血过多,才昏迷不醒,血已经止住,伤口虽有化脓,好在天气冷不算严重,这些我都已经处理妥当,不必紧张。”
随后他掏出两张药房,吩咐按照方子去抓药,一张是喝下去的,另一张是用来外敷的。
至此全家人才算松了口气,舒念立马想起阿平来,央求道:“那麻烦你再为一人看一下好吗?”
唐立群随他去到阿平房间,帮他仔细检查包扎一番,明水紧张不已,直追着他问伤势如何。
舒念也跟上前去,唐立群一并对二人说道:“他都是皮外伤,只是劳累过度才看起来有些严重,休养一段时间就会痊愈,他的伤势比你兄长要轻很多,无须担心。”
明水眼泪巴花地握着阿平的手,也不避讳外人,夫妻二人就这么靠在一起,阿平不断安慰着她,舒念见状,悄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