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狡兽似是已与桃小别心意相通,能感知到她的想法和疑惑,只见它将毛茸茸的头凑到桃小别手旁,用眉心那颗朱砂痣去磨蹭她的手指。桃小别立刻明白了它的意思,竖起食指点在了那颗鲜红的朱砂痣上。
朱砂痣莹莹发亮,云狡兽的记忆如潮水决堤而来,漫进桃小别那双明净清澈的眸子中,像灵魂颠倒,又似时光倒转,桃小别一下回到了两万年前,她看见一身白衣如雪的求离手执索月神剑站在面前,云狡兽的视角即是她的视角,如此逼真而亲切,让她忍不住想要扑上去亲热的叫他:师傅!师傅!但她不能,只能看着求离那张满脸寒霜的冷峻面孔,与云狡兽一同瑟瑟发抖。
云狡兽毕竟是一只上古妖兽,它虽然打心底惧怕求离,但仍有能力与其一战。在与求离大战十几个回合之后,求离终于失去耐心,将索月神剑挥舞出一团华光,蒸腾的剑气滔天而起,顷刻间就要将云狡兽吞没。云狡兽伸长脖颈对天狂叫,它的瞳孔一震,从中射出七彩琉璃光华,光华汇集成网,如盾牌般险险抵挡住索月剑之威势。眼看云狡兽的七彩琉璃网越来越暗淡,忽有一只盈盈而舞的白蝶轻轻的飘了过来,它跟着风儿而行,慢悠悠地落到了云狡兽的虎耳之上。云狡兽动动耳根,想要把白蝶赶走,白蝶却在他耳上纹丝不动,云狡兽像忘了自己仍处在一场恶战之中,它哼哼唧唧地抬起前爪,轻轻在头顶一阵摇晃,白蝶终于被吓得飞离了云狡兽的耳朵,但它并未立刻飞走,而是围着一身银毛的云狡兽飘飘而舞,像是想要与这只庞然大物一起玩耍般。云狡兽瞧瞧求离又瞧瞧白蝶,眼中逐渐有了焦急之色,只见它摇头摆尾地追逐起白蝶,起先桃小别还以为是这妖兽犯了浑,打架打到一半竟想跑去玩耍,后来渐渐看出,原来这云狡兽竟是想救下那只白蝶,怕它被索月神剑的剑气所伤,想要将它尽快赶走。正在此时,云狡兽的七彩琉璃网突然变得暗淡无光,然后倏然一闪即消失不见。眼见索月神剑的剑气即将如漫天剑雨般席卷而来,云狡兽突然朝着求离曲起前爪半跪在地,它那张人面之上满是悲戚,朝着那只白蝶咿唔乱叫。求离翻腕收回索月,铺天盖地的光华瞬间隐没。云狡兽欢喜得冲求离摇摇尾巴,见求离并未开口让它起身,也不敢挪动身体,只得扬起他的银毛长尾轻轻推赶那只白蝶,仿佛在说,快走,快走。
求离淡静如海的眼眸上浮起笑意,他清冷的声音缓缓而言:“世人皆说你是妖兽,你自己以为呢?”云狡兽摇摇头表示不知,求离又道:“有灵力、无智慧、本性残暴、靠本能嗜血之兽皆可称为妖兽。但本神观你既能听懂本神之言,又有悲悯护蝶之心,应是一只天生拥有灵性,且性情温和又通人性的灵兽。但如若无人引导你,让你独自在无垠的岁月中流离,很难预知你会不会成为一只大杀四方的妖兽。因此,今日给你一个选择,要么被本神诛杀,要么你自愿洗去一身长久以来杀戮生灵积累的恶果,然后跟从本神身侧,本神教你人言,渡你化劫,有朝一日,你或可化为一只神兽。”说完这番话的求离提起指尖轻轻向前点去,他的动作不带一丝烟火,一个银色的“洗戮重铸咒”扭曲闪烁而出,静静飘于云狡兽面门之前。云狡兽周围的风声休止、花草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过往岁月中那些死于它獠牙下的各种生命,那些痛苦的灵魂清晰异常的在虚空中显现而出,在它身前盘旋飞舞,让云狡兽赶忙紧紧闭起自己的铜铃之眼,似悔过般以头点地。
求离道:“若悔过,你自将那‘洗戮重铸咒’贴于眉心,法则之力将洗净你骨血中的因果孽债,法则如剑如光,必是一场剜心碎骨之痛,此痛将达七七四十九天,撑过即可重生。”说完静静地看着云狡兽,像是等待它的抉择。云狡兽嘴中呜咽一声,毫不犹豫的一头撞向那悬在面门前的“洗戮重铸咒”,正好将其牢牢地嵌入自己的眉心。符咒之金光如清泉流淌而过,瞬间遍布云狡兽的全身,它的每寸筋骨每条脉络皆受法则之力的清洗,让它难以承受得哀嚎抽搐,它那苍凉颤抖的求饶声由洪亮逐渐转变为低吟,硬是在那铅云密布的荒原上缭绕了七七四十九日。而这七七四十九日里求离寸步不离,他盘腿坐在满地打滚的云狡兽身侧,不说话,也不出手相助,只是静静地看着。
好不容易度过这洗筋剜骨之痛,云狡兽早已奄奄一息,即便看到那白衣胜雪的求离就在眼前,也再没力气爬到他的脚边。而此时求离走到它的身边,撩起衣摆从大腿上割下一块肉来投进它的口中,见云狡兽不肯吃,求离就道:“吃了这块肉,你才活得下去,也不枉我度化你的心思。”云狡兽口中呻吟有声,但还是不肯吃那块肉,求离只得道:“就算是我以血肉换你真心吧!”云狡兽翻起眼皮定定地看了求离片刻,才将那块血肉模糊的肉块卷进嘴里,嚼了嚼咽了下去。
那毕竟是上神之血肉,吃了这块肉的云狡兽几息之间即恢复了生气,它慢慢曲起前肢向求离跪地一拜,然后又跳跃而起如孩童般围绕在求离身旁,有时闻闻他身上的气味,有时又在他身上蹭几蹭,满眼皆是膜拜和崇敬的欢喜神情。而求离轻轻抚着它凑近的兽头对它说:“从此我就唤你云狡兽,云是她喜欢的沧海白云,狡是即便遇见狡猾、诡诈也不可改变的决心。”
从此,一神一兽两相作伴,而求离上神发现这溟极道正是适合云狡兽修炼的好去处,便将它带来此处常住,一边带着它猎杀那些嗜血成性的妖兽,一边教它用灵识口吐人言,这一住就是一万年。在这一万年里,求离逐渐发现,云狡兽可随意出入四界五湖,也可隐行踪于瞬间,还可穿越来往任何结界之间,这世间仙神设立的众多结界,竟无一能拦阻它。所以他们才可在这溟极道中躲过所有仙神的查探,隐蔽而轻松地生活了如此长的年月。
有一日,从天际飞来一朵“诉心花”,它由流云变作,雪白如樱,芳香四溢。求离几乎是狂喜地将其捧于掌心,花朵在接触到求离掌心的瞬间化为丝丝雾气,每一丝都缭绕飘进求离的眉心,求离闭目而听,像是将花朵中的信息一字一句听了千万遍。等求离再睁开双眼之时,他淡静的眼睛里恍如有着四湖般深不见底的悲伤,他对云狡兽说:“她有了身孕,就要生孩子了,让我去看看她……她说她想见我……想见我……你说我该不该去呢?我拿什么身份去见她这一面呢?”云狡兽沉默不语,它不知道求离是想去还是不想去。然而求离还是去了,没有带着云狡兽,一个人悄悄地去了。这次云狡兽等了很长时间他才回来,他一身苍凉,满目哀伤,他在那冰潭边喝了很多酒,醉了就睡,醒了又喝。这回是云狡兽寸步不离的守在求离的身边,这次像是求离经历了一场洗筋剜骨之痛般,云狡兽还曾在求离醉后听到他哀凄而言:“以我心换她心,始知悲之深……”
如此一月有余,在一个烈阳普照之日,求离似突然醒转,他眼内清明似玉,澄澈如水,他严肃地对云狡兽道:“我要走了,你不能跟着我。”云狡兽一听这话即反对道:“为何?为何?你不要丢下我!”求离摸着他脖间鬃毛道:“她的孩子生下来了,伶俐可爱,天赋异禀。我要去看顾她,守着她,不叫她尝到这世间任何一丝悲苦,我要化解她的劫数,改变她的宿命,有我求离所在之地,就是她最安全的家。对,我要给她一个家……”云狡兽说:“我也可以守着她,看顾她。”求离摇摇头:“我要你认她为主,你必须在此地守着你与她之间的缘分等待她。”云狡兽不懂:“我眼下跟着你去认了她不行吗?”求离再次摇头:“控制一头灵兽,需要本身的神识力量远强于灵兽才行,而且此种心神的消耗对修行极为不利,非高阶者不敢为之。而她还如此幼小,需要漫长的岁月去历练和修习。但我怕她等不了,我要先为她筹谋一番。从来人都在算计聪明,天却在算计因果,而我就要让你与她之间的相遇成为一番因果。”说完求离竖起二指朝云狡兽眉心一点,豆大的荧光从云狡兽的眉心蔓延至全身,云狡兽顿时双腿沉重,脑中轰鸣,它倒退几步摔倒于地,在它的眼皮完全盖下前,它听到求离最后的话:“今日我让你昏睡长眠在溟极道的山脉之中,他日携我神剑之人会前来将你唤醒,她不但拥有我的传承,身上也流有我仙神之血,当她自愿以其鲜血点开你眉心的封印时,你终将进阶神兽。而那时,你方可认她为主,以宿世因果之名,为其本命灵兽,不消耗其心神,而是反哺其修行,永生永世对其不离不弃。”
至此,就是云狡兽的全部记忆。
桃小别突然就热泪盈眶了,她想起在这几千年的岁月中求离上神似乎从未离开过她的身旁,她时常厌烦这位师傅的唠叨、严厉和对她过度的保护,而此时此刻,她才知道原来她这位威震四界五湖的上神师傅原来爱她如此之深,已在数千年前就做好如此多细枝末节的打算和筹谋,就等着她一步一步走过去撞个满头的幸运。在那一刻,她从未有过如此想要立刻回到春庭幽谷的念头,想给那位威仪万千的师傅一个大大的拥抱,并且告诉他,她好想好想他。
桃小别心中的感动盖过了所有的疑问,为何自己身上会有仙神之血,师傅与自己的娘亲到底又有何种情愫,这些乱糟糟的疑问在她心中一闪而过,竟全都没有看清师傅的爱来得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