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沁儿和天歌越走越远,逐渐踏上了邕巴仙岛宽广的沙滩,入目皆是晶莹、细小的沙子。此时的太阳高高地挂在天上,灿烂的阳光温和的落在二人身上,湖水时涨时退,空气咸湿清新,一个又一个浪头卷过来,将那些细小的沙子带走又送回,像是在书写一页沧桑,又像是在玩闹一个游戏。二人竟看着那急急涌来又悄悄退去的浪头发起了呆,就像忘了该如何述说一般。
过来好久,才听天歌道:“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杨沁儿的唇边漾起一个温柔的笑意:“就是感觉,感觉似曾相识,所以在遴选大会的第一日就网住你想问个究竟,可惜你根本就懒得理会我。”
天歌尴尬地不敢去看杨沁儿,沉吟了半晌才道:“其实我也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但实在是……”
“我明白的,毕竟咱们在幼年时就失散,能记住的又怎会太多。”杨沁儿说完转开目光看着南湖横接天地的白浪又道:“直到我们在寂世日上神的执念诀中入了同一个幻境我才确定,你就是徐戡,我记忆中的戡哥哥。”
“是呀,我在那个幻境中又成为了那个口不能言的哑巴,只知跪坐在地望着你……”
杨沁儿一把将天歌的手抓住,急急的说:“戡哥哥,你莫要看轻自己,沁儿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你必能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小时候,沁儿最爱跟你在一处玩耍,最喜欢被你照顾,那时的你虽口不能言,却带给沁儿很多很多快乐,也让沁儿打心底觉得安全可依。”杨沁儿掌心的温度丝丝传向天歌,天歌似又看见当年那个梳着双髻的女娃站在身边,在他跌倒时着急地问他:“你可摔疼了?”见他摇头,女娃又说:“疼了不要忍着,我给你吹吹。”说完撅起小嘴朝他一阵猛吹,嘴里还吚吚呜呜地说:“呼呼不痛了,痛痛飞走了。”
记忆如洪流没顶而至,时光镌刻的印记在那一刻全都层层展现于天歌眼前。
彼时,他三岁,她两岁。两个懵懂的小娃第一次在厉王府的后花园见了面。都是不懂事的孩子,尤其是她,连话都尚未说得利索,但一见到他那双明亮的眼睛就跟在他身后一圈一圈的跑,她想跟他说话,想同他一起玩耍,但他并不愿,觉得她太小了,而且身后还跟着那么多仆役,那些仆役又都好像不喜欢他,总是斜着眼睛瞧他。于是他飞快地想要摆脱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奈何最后她哭了,仆役们吓个半死,拼命地哄也哄不好,直到他摘了一朵茉莉花递给她,那朵花细长的花瓣柔软雪白,就像由白玉雕成般,还散发着浓郁的清香,顿时就让她止住了哭声。她用小小的指尖捏住那朵茉莉花,奶声奶气的朝他喊:“哥哥,哥哥,我有哥哥了!”
等到他四岁,她三岁的时候,他们已经十分要好。虽然她的母妃不喜欢她时常与这个侍妾带回来的外姓人在一起玩耍,但又实在太过宠爱她,拗不过她的哭闹,只得随她去了。他还记得王妃亲自来到他与阿娘住的那方小院里,趾高气昂的对他说:“既然郡主喜欢同你玩耍,那从今往后让她开心,跟从她,照顾她就是你的责任,也不枉王爷将你母子带回,免了你们流落街头的苦!”他的阿娘大喜过望,拉着他跪下,代替他应承着:“我儿徐戡必将随护郡主身侧,全心陪伴,不负王妃所托。”而当年小小的他竟也以为,自己从此也不算在王府中吃白食了,陪伴郡主就是他一肩承担的责任。等王妃走了,她趴在他肩头悄悄对他说:“戡哥哥,别生我母妃的气,我母妃平日里骄纵惯了,跟谁说话都是这幅模样。你放心,沁儿不学她,沁儿永远不会如此对你。”她当时的笑脸如同一缕暖阳,温暖了口不能言的他小小的心。
明明日子渐渐有了幸福的端倪,他的阿娘突然病倒了,而那时他五岁,她四岁。在那段时日里,他总是见到阿娘微闭着眼睛,静静地靠在床边静养,面庞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阿娘被病痛折磨得时而眉头微蹙,时而重重吐纳,颧骨高高地凸起,眼睛里也失了神采,但仍旧日日期盼地望向门口,他知道阿娘在等待王爷,盼着王爷能来看顾一眼。可王爷很忙,忙到没有精力去管后院的这个将死之人,王妃更是不管,最后连下人们也皮懒起来,上门诊视的大夫从日日都来渐渐变成三五日才来上一次。他每日焦急地守在阿娘的床头,年幼的心中全是绝望。而四岁的她已经十分聪慧,像是天生就识得这种踩高走低的奴才伎俩,她冲到管家房里,将能砸的东西砸了个遍,用稚嫩的声音凶声恶气地嚷着:“你们这群欺负人的狗奴才,今日若不将城里最好的大夫请来给戡哥哥的阿娘治病,本郡主要你们好看!”
大夫来了又去,上好的药材也不断地送进他与阿娘住的院子,但阿娘还是一天天的憔悴下去。直到那日,她拉着王爷的手,终是站到了阿娘的床前。他见阿娘挣扎着从床上坐起,苍白的面庞因了痛苦而扭曲,细密的汗珠渗满阿娘的额头,仿佛每个细微的动作对阿娘而言都是巨大的折磨。但阿娘不肯静静的坐着,几乎用尽全力想去握一下王爷的手,但王爷不动声色地退了半步,恰到好处地避开了阿娘伸过去的枯槁如朽木般的手。
那一夜,阿娘终于永远的闭上了眼睛。临死前,阿娘告诉他:“戡儿,这里终归不是我们的家啊,若你日后有了好的去处,你就走吧,走了就别再回来。不要以为你欠了王府,你所欠的,阿娘都还清了。”他跪在阿娘身前无声地哭泣,她从门外闯进来抱着他:“戡哥哥别哭,你还有沁儿,沁儿不让你难过。”
她年幼的脸上分别也挂着晶莹的泪珠,他原本想问她为何要哭,但张了张嘴又发不出声音,只得伸出手去将她的眼泪轻轻地擦掉。两个小人抱在一起,看着他的阿娘逐渐变得了无生气。
他们一起日渐长大,他六岁时,她就五岁了。为了让下人们不苛待于他,她时常与他形影不离——吃饭喝水要他陪着,念书写字要他陪着,出门踏青要他陪着,有时候做噩梦了也要他来哄。王府的下人们虽然轻视他,但也知道他在郡主心中的分量,往往投鼠忌器不敢怠慢于他,让他虽然失了阿娘,竟比从前阿娘在时还要过得惬意许多。
一晃就到了他七岁那年,他原本蹲在那石子小路上刚给她做好一个柳叶风车,她从远处跑来,看到他扬着手中的风车对她微笑,忽然一阵黑风刮过,柳叶风车掉在地上,他却再也没了踪迹。
往事历历,岁月流转,他们都像是糊里糊涂地梦了一场,如今二人并肩站在一起,多了好些空空的怅惘。
杨沁儿柔声问:“当年你是被何方妖魔掳走?到底去了何处?这些年我四处寻你,却是半点消息也无。”见天歌眼望远方不说话,杨沁儿又犹豫着问:“难道跟桃小别有关?所以你现在才跟在她的身边?”
天歌赶紧摇头:“并非和她有关,总之最后是她救了我,并带着我一同在求离上神身侧修行,我今日所得,皆得益于她。”天歌并未将事情的缘由告知杨沁儿,他实在不想杨沁儿再去找桃小别的任何麻烦,遂三言两语搪塞了过去。
杨沁儿拉着天歌的臂膀晃了晃,期盼地说道:“戡哥哥,不如你回到沁儿的身边吧,沁儿需要你。”
天歌伸手摸了摸杨沁儿的发梢,那些回忆中的温暖让他硬不起心肠对这个在年幼时唯一给过他温情的女子,他柔声道:“沁儿长大了,戡哥哥有戡哥哥要还的债,没还清,不能走。”
杨沁儿急了:“你欠桃小别什么?你告诉沁儿,沁儿帮你还!”
天歌将双手背负在身后,面朝着南湖汹涌彭拜的水面,他幽深的眼底溢出温情,他喃喃而言:“她让我开口能言,她教我修炼术法,她允我享受温暖喜乐的人生。最重要的是,她让我欢喜,给我期盼,她就是我活在当下的意义所在。所以,并非她要我还什么,而是我非要欠着她,然后用这一生一世去慢慢地还,永远还不尽才好,我就永远陪在她的身旁。”
天歌的话让杨沁儿讶异得倒退一步,她惊疑不定的问天歌:“你……你喜欢上桃小别了?”
天歌垂了垂眼眸,肯定地说:“正是,我喜欢她,心悦她,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喜欢她,心悦她。”
杨沁儿咬了咬嘴唇又问:“那她可喜欢你?”
天歌摇了摇头:“不知。”
杨沁儿像是松了口气:“看来她并不喜欢你。就像一个人倘若坐在火边,又怎会感觉不到温暖呢?所以,不知道、不确定,感觉不到,就是不喜欢。”
天歌将双眼紧紧闭上,复又睁开,眼中全是执着:“原本,我喜欢她就是我一个人的事,她是否有回应,并不在我的算计之内。”
杨沁儿再次小心翼翼地问:“所以你要一直陪着她?”
“我要一直陪着她。”
“若有一天她遇到自己喜欢的人了呢?”
天歌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那时,若她要我走,我就离开;若她需要我留下,我仍可留下。”
杨沁儿长叹一声,心中满是怅惘:“这个桃小别,全天下的好事都冲她而去,连我的戡哥哥也成她的了。”
“不”,天歌拍了拍杨沁儿的肩头,温柔地说:“我是她的天歌,但我也是你一个人的戡哥哥。”天歌的话让沮丧的杨沁儿终于翘起了嘴角,她竖起一根手指朝天歌道:“对啦,那天我救了桃小别一命,所以,我的戡哥哥也还欠我一条命呢!”
“我欠你的岂止一条命?”天歌温和地说:“我欠沁儿的也很多很多。要怎么还,我慢慢想法子。”
“好,一言为定!”二人双掌相击,相视而笑,连周旋在二人间的风声也变得温柔起来,仿佛在说,既相遇必相惜,既有缘必在意。
而天歌始终不知,在他转身离去后,杨沁儿对着南湖波浪渐起的水面起誓,她必将寻回她的戡哥哥,寻回身,寻回心,再也不要放手。
南湖之水汹涌奔腾,像是听到了杨沁儿的起誓,知道了这个姑娘为何会与天歌进了同一个幻境,原来有些人的执念并非不能化解,只因本身不愿去化解。
而执念一起,苦非苦,乐非乐,人生变换,不得其解,只得体会世间更多疾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