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的天芒山万籁俱静,只有间或响起的虫鸣声还在时缓时急的闹腾着,像是在昭告这浓稠无边的黑夜独属于它们。
澄黛趴在簌簌燃烧的烛火旁发着呆,她撅着嘴,皱着眉,眼神却空洞地看向前方的虚空,她满腹心事的模样与平日里嬉笑怒骂的样子判若两人,实在让人难以想象这位向来刁钻跋扈的南湖七公主会有这般愁肠百结的时候。
突然,澄黛寝房的窗户上映出一个人影,那个人影冠发妥帖,身形伟岸,一动不动地站在澄黛的窗外。澄黛立刻撑起身子仔细打量着那个人影,便见人影在此时侧过了身子,他那高挺的鼻梁和坚毅的下颌就一览无遗的映在了窗户上。
澄黛立刻惊喜的站起身,口中欢快的喊了一声:“年郎哥哥!”
她三两步便跑到门前拉开了门扉,果然就见葆迦年正站在自己的门外,银白的月光淡淡地洒在他的身上,让他整个人如有光华笼罩般神采奕奕,俊朗非凡。澄黛一时有些看得呆了,也忘了开口,愣愣地靠在门柱上傻乎乎地看着葆迦年。
葆迦年一见她那痴憨娇傻的模样就笑了:“你这幅神情过于痴傻,要是被人瞧见免不得要被嘲笑一通啊!”
澄黛明知葆迦年是在打趣也还是红了脸颊,她赶紧低下头慌乱的咬了咬嘴唇才朝葆迦年道:“年郎哥哥是来找我吗?进来呀!”
哪知葆迦年却摇了摇头:“我不进去,不如,咱们在这夜色中散散步吧!”
见葆迦年摇头时澄黛原本很是失落,但又闻他要邀她散步,立刻就笑逐颜开的同意了。她连自己寝房的门也顾不上关,连蹦带跳的凑到葆迦年身旁,与他并肩往德馨居外浓稠的夜色中慢慢行去。
他二人走了好久都未曾开口说话,葆迦年不开口澄黛也不敢贸然开口。自成年后她与葆迦年从未这般独处过,她总觉得今夜葆迦年特意来寻她恐怕有重要的事情说与她听,说不定他要说的就是二人的亲事,思及此她心中更是又喜悦又慌乱,即便很想开口问个究竟,但也生生忍住了,生怕自己说错话而惹得葆迦年不悦。
即便天芒山风光秀丽,但在这般暗沉的黑夜中也实在看不到太多令人目眩的美景,那些白日里枝繁叶茂的大树在黑暗中都变成了影影幢幢的剪影,给浓稠的黑夜平添了几分诡谲之色,让澄黛更不敢高声言语,不但紧紧地闭好了嘴巴,还不由自主的向葆迦年贴得更近。
葆迦年立刻察觉到她的靠近,便侧过头用他那双敏锐的凤目瞥了她一眼,澄黛这才轻声说道:“年郎哥哥,我怕!”
葆迦年便朝前方扬了扬下巴道:“到了。”
澄黛举目一望,这才发现他们已经走到了沁心泉旁。葆迦年当先走进沁心泉旁的一个小亭中,亭子的四周都挂着精巧的灯笼,氤氲而温暖的灯光从中缓缓溢出,让整个亭子脱离了暗夜的控制,独成暗夜中一隅光亮的所在。
澄黛紧跟葆迦年的步伐也钻进了亭子,当她浑身被柔和的烛光所包围时,她顿时不若先前那般紧张,便抬起头冲葆迦年露出一个怡然自得的笑容。而葆迦年今夜也尤其不同,竟然未曾嘲笑她胆小如鼠,而是抬手拉住她的胳膊,将她轻轻地带到亭子中的石桌旁坐下,随后自己也坐到了她的对面。
澄黛看着葆迦年那神色不明的目光,心知他必是有话要讲,便收敛了笑容认真地道:“年郎哥哥,你要说什么尽管说,澄黛听着便是。”
葆迦年凝眸想了想,像是下定决心般目光闪闪地看向她:“澄黛妹妹可知我已有心上人?”
澄黛闻言一颗心急跳如鼓点,她咽了口唾沫紧张地问:“是谁?”
葆迦年的唇边勾出一朵温柔的笑意:“这个人你也认识,并且你也喜欢她。”
澄黛的心霎时如漏跳了半拍,她放在石桌上的双手紧紧的搅纽在一起,她将头偏向一旁固执地道:“我不知道年郎哥哥说的是谁!”
“你明明知道。”葆迦年温和地说道:“是桃小别,一直都是桃小别。”
澄黛脑中“轰”的一声,仿佛心中有块壁垒已全然倒塌,她虽不惊异于这个答案,但却仍旧难以坦然接受,她始终偏着头不去看葆迦年的脸,她拼命咬住自己的下唇,才没让眼中泛起的水雾匆匆滑落。
而此时葆迦年的声音又缓缓地响起,那是她从未听闻过的温柔:“澄黛,我知道我父王已向你父王提亲,代我求娶你为妻,但是……我的心思全在桃小别身上,如何又能娶你?若是当真娶了你,岂非害了你,负了你?”
澄黛终于转过脸直视着葆迦年:“桃小别……也喜欢你吗?”
葆迦年就道:“我们两情相悦。”
澄黛就眯着眼难以置信地问:“你们何时开始的?刚来天芒山时我便同她交过心,那时她还告诉我她与你无关风月,只有朋友间的真心。”
葆迦年不得不点点头道:“确实,那时她并未发现她心里有我,就在前几日,我才想了个法子让她看清了自己的心。”
“你想的是何法子?”澄黛冲口问出后又自觉唐突,毕竟这是葆迦年与桃小别的情事,其间自有不能为旁人所知的隐秘,而自己一个姑娘家,再莽撞也不该出口相问。
果然,葆迦年闻言抿起嘴角笑了笑,并不打算告诉她:“这……不便言明。”
澄黛低下头将自己的两只手紧紧的攥在一起,口中气呼呼地道:“你可知晓你即便不娶我,也必定得在我水族的众多公主中挑选一个成婚,这是你妖族和我水族的誓约!万无更改的可能!”
葆迦年此时伸出手来将澄黛搅纽在一起的双手掰开,见她两只手掌上已出现了红白相交的痕迹,便对她道:“你即便心中不痛快,又何必折磨自己?要不你干脆打我一顿,或者骂骂我也好,不识好歹的人是我,你并无半点错。”
而澄黛却闷声问道:“如今,你们俩准备怎么办?”
葆迦年默默收回自己的手,垂下眼眸道:“她……并不知道我必须与水族成婚之事……”
“什么!”澄黛拍案而起:“年郎哥哥,桃小别会杀了你的!”
葆迦年也急忙起身紧紧的拢住她的肩道:“所以,澄黛,你要帮帮我!”
澄黛大惊:“我要如何帮你?帮你瞒着桃小别吗?”
葆迦年一边摇头一边急急地道:“当然不是!”
“那我能帮你什么?”
葆迦年就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地告诉她:“你要婉拒了这门婚事,你要告诉你的父王,你不愿嫁给我。”
澄黛闻言怅惘的往后退了半步,愣愣地说:“即便你不用娶我,四湖那么多公主,你父王定会一个接一个的去为你求娶,难保没有人会立刻就应承下来,到那时,你又该如何是好?”
葆迦年闻言一屁|股跌坐回石凳上,愁肠百结的说道:“走一步看一步吧,总会有法子的!”
而此时澄黛愣愣地看着暗夜中那些时隐时现的光影发了一小会儿呆,她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突然转过脸朝葆迦年道:“年郎哥哥,不如我们暂且应下这门婚事。”
葆迦年立刻满脸惊惶的看着她,然后痛苦地说道:“澄黛,你要知道,我……”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你的心思不在我这里,你与桃小别两情相悦,我知道,我都知道!”澄黛说得极为急迫。
葆迦年就犹疑地问:“那你……”
“年郎哥哥”澄黛突然打断葆迦年:“我能为你和桃小别做的,便是先应承下这门婚事,然后借口我们还需在天芒山修习,暂时不宜成婚,先拖住我二人的父王,然后……便能留出时间让你好好的想想法子……既不要伤了桃小别,也不要辜负你的父王。”
澄黛说这番话时语调虽平静无波,但眼中分明泛着泪光,葆迦年感同身受她的苦,却不知如何劝慰,只得满怀感激地躬身朝她一鞠:“多谢澄黛妹妹成全!”说完他站直身子凝眸想了想又问:“只是……这样,岂非会耽误你?”
澄黛便怅惘一笑道:“年郎哥哥难道不知晓我的心中装的是谁吗?如今既要我断了念想,总得给我时日,如此拖上一拖岂非更好?”
葆迦年深知此时再说任何话语都是矫揉造作,便再次朝澄黛一鞠道:“此番大恩迦年记下了,来日妹妹若有任何吩咐,迦年绝不推辞。”
而澄黛立刻道:“以后有没有吩咐还未可知,不过眼下我倒有一事相求。”
葆迦年赶紧答应:“你说。”
澄黛就道:“我知你立刻就想去找桃小别将此事的来龙去脉告诉她,但我希望年郎哥哥不要去……”见葆迦年不明所以地看着自己,澄黛又缓缓而言:“我与桃小别因你相识,也因你心生桎梏,后来总算化干戈为玉帛,如今又再次因你而生出诸多烦扰。所以,今夜请年郎哥哥自去安睡吧,就让我去找桃小别,我倒要看看,我选的这位朋友、姐妹,当听说我与你早有婚约之时到底会露出何种神情,说出何种话语;我也要看看,我甘愿舍弃我从小到大对年郎哥哥的念想,而顾你二人周全的决定,到底值是不值!”
葆迦年闻言立刻笑了:“好!都依你!你去找桃小别,我回房睡觉!”
澄黛没想到葆迦年会答应得如此爽快,便疑惑地问:“你不怕我们打起来?”
葆迦年就朗声答道:“若是从前我自然不敢答应,但如今你二人不但情同手足,而且也日渐知理明事,也许让你们好好的说些体己话,更能化解你们心中的不痛快。即便你只是单纯的想骂骂她,我也并不担心她会吃亏。而且我也确实还未想好要如何告诉她此事,你若是当真想去,实在让我大喜过望!”
澄黛闻言立刻气愤地跺了跺脚道:“年郎哥哥,你真讨厌!”
葆迦年便朝她露出一个俊朗的笑容,然后说道:“那我自去了,你好好想想,该如何与她说道说道。”话音一落他便转身迅疾而去,像是这摊事情原本就与他无关一般。
澄黛看着葆迦年飘然离去的背影发着呆,终于意识到她心心念念了数千年的年郎哥哥再也不可能与她并肩而立了,再看了看周遭越来越浓稠的暗夜她心中更是又怕又慌,忍了很久的热泪终于在此时夺眶而出。正好四周别无他人,她便张开嘴剧烈的哭泣起来,她的泪水是对过往青葱岁月的告别,她的哭声便是胸中那口闷气的勃发,她这通哭哭得酣畅淋漓,竟让她有了脱胎换骨之感,她忍不住将大哭变为饮泣,心中暗想:难道经历情伤也是历练的一种,竟让她有了这般胸有日月之感。
她正在静默沉思,突然从她身旁伸过来一只白净修长的手,将一方丝帕递到了她的眼前。澄黛一抬头便看见珩景如一弯沉静皎洁的明月般站在自己身旁,她便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嗓音问道:“珩景哥哥为何会来此处?”
珩景就关切的看着她:“我一路寻着哭声而来,发生了何事?”
澄黛就瘪着嘴道:“年郎哥哥欺负我!”
珩景就柔声劝慰她:“不要同他计较。”
澄黛就抽抽噎噎地说:“人家就是想哭一场嘛!”
珩景就伸出手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好,哭一场,哭到舒畅为止。”
澄黛闻言便真的仰起头再次嚎啕大哭起来,而珩景安静地站在她的身旁,任晚风轻拂,任夜色温柔,任身旁那个人哭声震天,他却始终未曾多说一句。
他二人的身影如月夜下的剪影,和谐地嵌入了无边的暗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