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耸的城墙下是繁华的都城,是销金窟,是权利,是威严和恶意的温巢。
昨晚京城发生了一件大事,其实说实在话,倒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只不过除了皇宫之外,同一时间城内灯火全部熄灭,蜡烛,火炬或是灯笼,没有丝毫例外,全部被无尽的黑暗吞噬。
同一时间,京城内的所有百姓都很清晰的感受到皮肤上传来阵阵刺痛,紧接着便是远处传来一波接着一波的巨响,好像地动一般,之后一切便又化为了平静。
灯火重新燃起,然而正当所有人都以为这诡异的事情就此平息后,天空中突然又是晴天霹雳,又是阴云遮盖圆月,那层层叠叠的云霭中似乎又什么东西在蠕动,然后便是一声令人恐惧的吼声。
那吼声低沉而震撼,带着穿透人心的气势,悠扬传遍四野,部分百姓甚至就此匍匐在地,整个人身体不受控制的痉挛起来,胆子小的甚至屎尿横流,污秽之物流了一裤子。
南城区的垃圾场边发现三具尸体,一个男孩两个女孩,他们浑身的骨头碎裂,身上有莫名其妙的伤口,流血量高的吓人,但是经过专业人士反复几次的鉴定,却得出了几人是自杀的结论。
兵部尚书府外不远处发现一个损坏的地下室,里面像是被塞满炸药后爆炸了一样,一片狼藉;官府派的人正在打扫大街上的散落的石块,一个看起来满脸阴霾的中年药师站在那里,呆愣愣地望着眼前的景象。
此时正是清晨时分,浓雾未消。
“我都说了我看见了,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
一声尖细的声音在清晨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刺耳,几个不大的孩童围在一起,正在高声激烈地讨论着什么。
“我昨晚真的看见了有东西在云层上面飞,那东西有金色的眼睛,身体有整个城墙那么长,还有两个很威武的犄角。”一个男孩手舞足蹈地说道,脸部憋得涨红,“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
“因为书上说那是龙的特点,还是三十年前那头名为黑潮的真龙。”另外一个小孩翻了个白眼,讽刺地说道,“不会吧,不会真有人以为自己一个凡人能看到龙吧。”
一个高挑的身影从几个孩子之间穿过,脚步仓促。
严景脸色不是很好看,表情僵硬的很,她从家中走出,在迷雾的笼罩下走过那条碎石遍布的狼藉街道,向着山海楼的方向走了过去。
守门的卫兵对她郑重示意,严景无所谓地点了点头,急匆匆地走了进去。
她穿过修剪的平整的宽阔庭院,沿着一条理石筑建的长廊走到屋内,在顺着楼梯快步走了上去,她一直走到八层楼的位置,才慢慢停了下来。
那是一对漆黑的檀木大门,足有一丈高,散发着让人望而却步的气息。
严景深吸一口气,理了理因为睡觉压到翘起的发丝,轻轻咳嗽一声,敲了敲门。
门内传来一阵低沉的男声。
“进。”
严景推门走了进去,她用眼角的余光偷着望向一张大木桌后的宋阳秋,轻轻带上了门。
“您找我?”
饶是语气听起来平静,但严景心中已然掀起了惊涛骇浪。
那位一直以来似乎都只有一种表情的阴柔青年此时没有了往日那种令人琢磨不透的微笑,他斜靠在大殿的椅子上,眉头微微抵在一起,脸苍白的就算有人说他刚从坟地里爬出来,也不会有人起疑。
而更重要的是,他露在衣服外面的一截臂膀上,遍布着新鲜的伤痕。
严景稍微挪动了两下脚步,没敢直视面前的男人。
宋阳秋微微挑起眉头,一只手轻轻扣在扶手上,轻敲着椅子。
“我问你,昨晚睡得好吗?”
“欸,挺好的啊。”严景愣了愣,疑惑地回答道,又似乎感觉哪里不对,“啊,不太好,外面灯会实在是太吵了点,还总有奇怪的声音响起,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才睡着......”
“哦,是吗?”宋阳秋哼了一声,“我以为你睡得不好,是因为去给那苏言通风报信去了。”
严景感到血液从大脑瞬间流向全身,嗡的一声,思维直接停滞了几秒。
“啊,我不知道啊?”她声音颤抖,“什么苏言,什么通风报信的,您这是在说什么呢?”
宋阳秋没有说话,他从椅子上走下来,一步一步,来到了严景身前。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身高足足高出一头,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面前的女人,有种想要跪拜在地上的感觉瞬间充满了严景全身。
“有,还有没有。”
“有。”
严景简短而快速地说道,头深深地低着,背后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她感觉牙根在不住地打颤,双腿发软。
宋阳秋微微沉默了一会。
“你在山海楼这么多年,应该明白,通敌之罪一般是要怎么处理的吧。”他轻轻地说道,“我有些忘了,不如你重复一遍来听听。”
“通,通敌之罪,无论职位,一律就地处决。”严景挣扎地说道,大脑空空一片,只感到浑身在发抖,“这是太尉大人立下的规矩。”
“也是你领他去见的姜辰?”
“对。”
“你还借用了狻猊头骨,帮他开发自己的术?”
“是......是。”
宋阳秋点了点头,他往回走去,轻轻眯起眼睛。
“没有证据证明你给苏言通风报信,”他说,“但我要罚你三个月俸禄,可有异议?”
严景眨了眨眼,一口吊着的气差点顺着天灵感飞出,她整个人虚脱一般,撑着墙深深吸了两口气,如蒙大赦。
“谢宋御林——”
“下不为例。”
宋阳秋讽刺地笑了两声,他走回座位那里,往椅子上一倒。
“自己妹妹如此,手下竟也一个样。”他拄着脸,阴沉沉地说道,“我不太懂你们人类女性,可你和云荷一样,也都喜欢那苏言?”
严景愣了一下,旋即拼命地摇起头,她神情坚决,看起来格外的认真。
“不喜欢。”她说道,又补充似的强调了一句,“真的不喜欢。”
宋阳秋愣了愣,他望向严景,很明显想要问一句为什么不喜欢你还要帮他,只是后者看上去并没有读懂他的意思,他又碍于威严说不出口,于是只能作罢。
严景犹豫了一下,终于安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小声问道:“那个,昨晚在城外,我听到有奇怪的响声......”
“然后呢?”宋阳秋挑起眉头。
“是您和那苏言......?”
“对,我把他给杀了一次。”宋阳秋哼了一声,弹了弹指甲,“可那家伙不知为何又活了,之后突然悟到了个很漂亮的剑意,把我人身给毁了。”
他轻飘飘地说道,没有理会一脸震惊地严景,望了望偶尔还依旧往外渗血的手臂。
“打了一架,人身死了,重塑一副起码毁了五年的修为。”他呵呵一笑,“不过虽然不喜欢他,但是不得不承认,那一剑确实不错。”
“是叫清河来着?”
他望向依旧愣在说不出来一句话的严景,蹙了蹙眉头。
“哑巴了?”
“不,没有。”严景磕磕巴巴地说道,“只是您刚才用很平凡的语气,说出了很让人理解不了的话......”
和这条龙打架?
还毁了他的肉身?
严景感觉苏言已经逐渐超出自己的理解范畴了。
“就这么点事,有什么好惊讶的?”宋阳秋甩了甩手,上面又呲出一股血流,“不过要是云荷知道了,估计又要写信骂我一顿。”
“不,所以说——”
“哦,云荷是女的,你也是女的,”宋阳秋猛地一挥手,打断了严景的话,“你给我分析分析,她对那小子到底是个什么感情?哦还有,你说过段时间过年,她肯定是要回京城的吧,她总不能过年还呆在那破剑宗是不是......”
严景眨了眨眼。
一刻钟后。
她走出门,感觉耳朵嗡嗡作响,宋阳秋一讲到自己妹妹就说个不停,直到她好不容易找到个机会,才能放她离开。
严景望向远方的晴空,重重叹了口气。
为什么自己就遇不到什么正常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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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向南,原野上的小屋。
苏言站在门外,白鹿在身边愉快地打着旋。
这柄飞剑像是开了灵智一样,自己从京城外的森林处飞了回来,在凌晨时分轻轻撞了撞玻璃,提醒苏言放它进去。
早晨柔和的阳光洒在大地上,驱散了清晨的寒意。
俆安倚着门框,浅笑着望向苏言。
“快点走。”她说,“不然一会我改主意了,真的决定要杀你了。”
苏言无奈地耸了耸肩,叹息一声。
“明明昨天还不想让我走,今天就这样一幅态度,难受啊,难受,太无情了吧。”
“扯着些有的没的,快给我走啊。”俆安笑骂道,一脚踢在苏言屁股上。
苏言啧啧两声,犹豫了一下,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是上前抱了抱她,挥了挥手,便转身向北方走去。俆安只是靠在门框边,注视着他,渐渐地,眼眶有些微红。
她突然上前两步,拢住嘴,用尽力气般地大声说道:“苏言,听好了。”
“我喜欢你——”
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苏言回过头,笑着望向俆安。
“你要是想我,其实可以来清河看我的。”他说。
“才不会去看你。”俆安抹了抹眼角,破涕为笑,“也不会想你的,别自恋了。”
苏言叹了口气。
“那写信总行了吧。”
俆安思索了一下,旋即用力点了点头,她看着少年的身影越过山丘,一点点消失在视野边缘,才转身走进屋内。
她从未觉得一个人住惯了的小屋会这么冷清,散发在空气中的月光里印刻着他的影子,被褥上是喜欢之人的味道,可俆安也从未感到这么开心过,她短浅而黑暗的人生中第一次诞生这样的情绪,心中像是期待着什么一样,雀跃而欣喜的感觉萦绕在胸膛。
她走进里屋,穿过厅堂,突然微微一愣。
似乎,不太对劲。
月光?
俆安望向窗外,那刚刚明亮的太阳消失在晴空之中,一轮冰冷的巨大满月悬挂在空中,散发着诡谲的迷光。
她脸上的血色骤然消退,白光猛地发动,整个人的身影在原地虚幻;然而术甚至还没有成型,一声凄厉的惨叫传来,喷涌的鲜血飞溅而出,在小屋的空气中慢慢漂浮着,不再坠落。
世间万物像是失去了色彩一般,褪化成了黑白的颜色。
俆安的腹部出现一个恐怖的大洞,从前到后,整齐而浑圆的贯穿着;她不可思议地捂着肚子,然而鲜血奔涌而出,毫无控制的方法。
大门被轻轻的拉开,从那里走进一个什么东西。
俆安撑着身体,努力抬起头,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
“啊,我应该想到的。”她咳出一口鲜血,“主上大人。”
俆安的话没有说完,她的身体突然拦腰而断,说话的声音戛然而止,突兀到令人恐惧。
月亮冰冷而美丽。
原野化作深渊的恐惧。
她的视野不断模糊,意识开始变得混乱。
腰部的感觉慢慢停滞,再逐渐蔓延向全身。
俆安虚弱地伸出一只手,颤抖着,向面前的虚空慢慢抓去。
不疼了,血是不流了吗?
啊,好困啊。
姐姐,忙了二十多年,到最后,也没能让你复活啊。
俆安轻轻笑了笑,她眼睛里最后一点生命的神采慢慢消失,嘴唇微弱地蠕动,喉咙里发出嘶哑而微弱的声音。
“抱歉啊,苏言。”她哽咽着说道,“我可能,给你写不了信了。”
潮水般的死意涌了上来,无穷无尽的黑暗嘶吼着,淹没了她。
苏言走在田埂上,天空灿烂,万物晴朗。
余生往后,他再没等到过俆安的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