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高耸的山峦,冰封的河川,岸边的草庐俱被披上了银白色的外衣。
草庐门口有一方石桌。石桌上,摆着一个果盘,旁边烫着一壶清酒。
白云卿从草庐中款款走出,坐在石椅上,目光落在远处。这洁白天地衬得他超尘脱俗。
白云卿身上披着件银白色的貂裘大氅,头上的白玉发冠分外醒目,虽不再是书生装扮,可这周身的贵气却始终如一。
他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单手握起酒盅,放到鼻尖嗅着酒香。
四野里暗波涌动着,空寂里逐渐的弥漫着一种呼之欲出的杀气。
一直望向远方的白云卿忽然眼角有了一丝得意的笑意。
“少主,远处有动静。”密语传音钻到了白云卿的耳朵里。他点点头。
白云卿像是和周围埋伏的人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天罗地网已经布好,就等着他们来自投罗网了。”话音落,白云卿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远方白茫茫的一片,渐渐的出现了一团红色的小小身影蹦蹦跳跳的跑来。
沅湘从老远就看到坐在石凳上的白云卿了,这地方不好找,她围着这附近找了好久,突然见到白云卿心里分外激动,离着老远就按耐不住了:“小白!小白!”
白云卿得意的笑容立马静止了.....
他看着那个没心没肺的小丫头,愣住了。
“是傻子么??”
白云卿在心里问自己“这丫头是傻子么?这么明显的暗示,她竟然没明白么?”
那日白云卿带着青霄一起去屠龙族里烧了箭矢,盗了寻龙剑,他特意给沅湘露出背后的伤口,那个如同月牙般的小小伤痕。这么明显的暗示,但凡有点脑子的也该知道他是谁了。他以为等来的是他们屠龙族的人“兴师问罪”。
天罗地网已经部署好了,只要他们带着人来,他摔杯为号,那会是一场血腥的厮杀。
可她竟然自己跑来了,还喜气洋洋的跑来了?
他余光扫到埋伏在四周的手下,个个伺机待发呼之欲出。
白云卿觉得自己被这个小丫头羞辱了。
许是有诈?他心里一沉,提防的望向沅湘身后,难道是故意装成不知道,想让我们放松警惕再反将一军?
白云卿密语传音青霄道:“按兵不动,提防有诈。”
“想什么呢?”沅湘人已经跑到白云卿面前。她喘着粗气,头上的小虎头帽子耳朵还在微微颤动。
“没...没什么”白云卿轻咳了一声,整了整衣袍。
沅湘环顾四周道:“哇,小白,你家可真是难找。”
她一双小手背在后面,东张西望的探着脑袋,朝院子望望,又朝屋里瞧瞧:“你这地方风景还不错。”沅湘其实心里想了半天要说什么,这样的小破草庐,比那山中木屋强不到哪里去,也不知冬天里面会不会冷,想了一圈,也只能是夸赞一句风景不错了。
白云卿漫不经心的问:“可曾被罚?”
沅湘来了精神,双手撑在石桌上,单膝搭在小石凳上凑到白云卿面前道:“我们大长老现在有更大的烦恼,根本顾不上那匹马的事情了。”她有些得意,继续自顾说着:“说出来你别不信,数月前,族里竟然闯进来了两条毒龙,一条白的一条青的,把我们的箭阁和法器都毁了。”
白云卿冷冷道:“有这等事。”他说完又朝着沅湘身后望了望。
沅湘道:“可不是么,多卑鄙,我只当他们是妖怪,可没想到这么下作,专趁着族里只有女眷的时候下手,他们一准是知道与我们正面较量打不过,就使了个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沅湘目光落在盘子中的野果子上,伸出小手抓了一个,全然没有注意到白云卿的脸已经冷若冰霜了。沅湘咬了一口果子,眉毛忽的挤在一起:“太酸了,真难吃。”
她望了望四周:“这冬日样样都好,就是没有好果子可吃,我们那四季常春,总能吃到最新鲜的果子,数香瓜最脆最甜!我下次出来给你带些尝尝,我最喜欢吃香瓜了。”
白云卿耐着性子,眉头却已经不自觉的皱起,他冷声问道:“丢了以后呢?”
沅湘这才想起来,继续道:“丢了就是丢了,哪儿有什么别的,不过听说族里出了叛徒,长老要闭关,又要派人抓叛徒的事,忙得很呢。”
她将果子放在桌上,望着白云卿道:“先不说这个,你报仇没有?”
白云卿道:“报了一半。”
沅湘歪着头问道:“什么叫报了一半?”
白云卿道:“事情还没完。”
沅湘道:“真的不需要我帮忙吗?”
白云卿只摇摇头,望着沅湘身后若有所思。
沅湘知道他不愿多讲,不再追问了,
她弯下腰,红彤彤的小披风垂在地上夹杂着零星雪花,她团了一把雪放在掌心把玩着,一派天真模样。她忽而想起什么,猛的站起身子,朝着白云卿道:“嘿嘿!你猜我带了什么!”
“什么?”
沅湘自包袱中慢慢摸索着,四周埋伏的人俱是偷偷抻着脑袋往她那包袱瞧。
忽的小手一举,摸索出来一挂鞭炮,兴奋道:“炮仗!哈哈!想不到吧?小白!咱们放炮仗吧?”
埋伏的人倒了一片。
她寻了半天用什么挂住炮仗,终于在不远处的枯树下寻了个枯枝插在地上,把炮仗拴好,又从包袱里翻出火折子......
一直到鞭炮放完了,白云卿最后的一丝耐心也用光了。
他坐在石凳上如同雕塑一样僵着不动,缓缓开口:
“...你是不是傻子?”
沅湘还停留在刚刚放鞭炮里的喜悦里以为他同自己说笑:
“嘿嘿,你才傻子呢!”
白云卿猛的拍案而起,径直走到沅湘身边,气氛开始变得诡异了……沅湘察觉到了白云卿的不悦,她呆呆的抬着头看着比自己高出许多的白云卿问:“你......你不喜欢放炮仗么?我...我下次不放便是......你......为何这样瞪着我...”
之后发生的事情,对于沅湘来说如同做梦一样。
白云卿忽而仰天一啸,万丈金光自他身后乍现,沅湘被这耀眼的光芒灼的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候,面前的小白已然成了一条大白龙,四目相对之间,她这次认出了——那条当日闯进族里的白龙。
沅湘反应过来转身就跑,却被白云卿的龙爪一把揪住,抓着她凌空飞起,直冲霄汉。
纵使她轻功了得,可这么腾云驾雾还是生平头一遭,白龙窜的飞快,烈烈风声在她耳畔呼啸,她张着嘴巴胡言乱语的咒骂着,可狂风怒号,盖住了她所有的声音。她这次是打定主意出来过年的,连弓箭都未曾带出来。只剩下手腕上的幻音铃,可刚要抬手,铃铛就被白云卿一把抢走了。
他甚至不费吹灰之力。
沅湘不知道被带着飞了多远,白云卿忽然朝着海面俯冲,她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尖叫着,眼睁睁看着大海离着自己越来越近,直到如同城墙一样朝着她脸上拍来。
当沅湘朦朦胧胧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觉得眼前是朦胧而混沌的。
是做梦了吧?她在心里这样想,可脸就像被什么拍过一样疼,不对...脸怎么会疼呢?
当她完全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知道,这不是做梦......
金碧辉宏的大殿里,沅湘靠在角落里一根朱红色的巨大柱子边,她愣愣的抬起头往柱子上瞧了瞧,只见得一条赤金色的金龙缠绕盘旋在柱子上正朝着她狰狞爬来,她吓得一惊,昏昏沉沉的站起来,朝着门口要跑,可朱红色的大门忽的关上,上面赫然出现了一个龙头,老龙金刚怒目的瞪着她,她踉跄倒退两步,转头打量着殿里的人群,有手执刀戟人身龙尾的,有身穿铠甲幻化成人形的,他们将她团团围住,脸上俱是恨意。满殿杀意呼之欲出。
沅湘的目光落在了大殿最中央的地方,她死死的瞪着那高处金晃晃的龙椅上坐着的人,她离得他很远,看不到他的表情,可沅湘就那么死死的盯住那白色身影。
“跪下!”
沅湘的腿被人猛的一踢,腿一软跌在地上,可她又撑着站起了身子,站的直直的望着坐在龙椅上的白云卿。
他们都没说话,一旁一个红衣壮汉指着沅湘开了口:“少主,不如杀了这蹄子,给咱们解解恨。”
另一个身着黑衫手执一把折扇的男子在一旁说:“诶,赤炎此言差矣,直接杀了岂不是太便宜她了?”
赤炎问道:“那你说怎么着!”
那黑衫男子一双眼睛转了转,计上心头,朝着龙椅上的白云卿鞠躬拜道:
“主上,不如咱们熏瞎她双眼,割了舌头,让她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再给她用幻术变成龙,丢回他们屠龙族去,让她亲身感受活活被自己人打死的滋味。”
红衣男子哈哈大笑道:“墨滦,你这黑水龙一肚子的黑水!”
墨滦轻摇折扇望着沅湘阴冷的笑着,沅湘昂着头,根本未曾看过墨滦一眼,她自始至终都在盯着龙椅上的那个人,好似在问,为什么?为什么?渐渐的眼里模糊了,“不能哭,不能哭!”沅湘死死的攥着小拳头,攥到指甲盖泛了白。她屏住呼吸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就那么站着,表情里是天真的无畏与倔强,她头上戴着的虎头帽子歪歪扭扭的。大概是活不成了。她在心里这么想着。死就死,可就是死也不能让他们折辱而死。
忽然,沅湘把心一横转身直冲着柱子狂奔撞去。
可柱子到了眼前,身体却不听使唤了,她挣扎着,立在原地丝毫动弹不得。四下哄笑一片。她回头,狠狠看向坐在龙椅上的白云卿,白云卿真气运行,右手微微扬起,表情依旧淡淡的,没有悲喜。
他不去看她,望向身着青衫的男子问道:“青霄,依你看呢?”
青霄上前一步恭敬回道:“回少主,龙族虽与屠龙族之间的世仇不共戴天,可从来都是蒙冲与我们之间的事。她不过是数万个被蛊惑欺骗中的一人罢了。况且当年我们与鹤寻真人约法三章在先,不杀老弱妇孺,不杀不知真相之人,不杀幡然悔悟之人。”
沅湘心中不解,蒙冲?那个战神?多年前他不是早已羽化?怎么成了蒙冲和他们龙族的事情了,被蛊惑又是什么?她听得一头雾水。
赤炎急道:“不杀?凭什么不杀?这可是屠龙族的人!一句不杀就算了?”
忽的自殿外跑来一个护卫模样的人跪在殿内道:“少主,金离跪在门外不肯走,他说务必要问这女子几句话。”
白云卿叹了口气道:“让他进来。”
一身着黄衫男子疾步匆匆的走到沅湘身边,他双眼涣散,面色惨白直勾勾的盯着沅湘问:“路儿呢?路儿呢?还活着么?”
沅湘听得更懵了:“什么路儿,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金离急忙道:“一条赤金色的小蛟龙,三个月前被你们的人擒了去,你可曾见过么?他还活着么?”
沅湘心里一沉,想到圣坛之上,那蛟龙早已龙头落地。她不知如何回应,面色变了。
金离看出了沅湘的表情,心凉了半截:“路儿……是死了么?”
沅湘看着这男人苍白的脸,不知道该说什么。
此时一个女人自外面跑了进来,朝着沅湘扑过来,她摇着沅湘肩膀哭嚎着:“路儿怎么死的?姑娘,你告诉我,你们可曾折磨过他?他死之前可曾说过什么吗?”
她从没想过,那条小蛟龙也是爹生娘养的,也是有名字的......
“我...我不知道,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咽气了。”
她眼前忽然想起每一次的圣坛之上被砍掉的龙头,一条又一条,原来竟都是有名字,有爹娘,有朋友的。
妖也有七情六欲么?
那妇人听得咽气二字,哭嚎着摇晃着沅湘:“你告诉我吧,他最后说了什么啊,我的路儿一定怕极了,一定怕极了。”
她任由那妇人哭嚎着,摇晃着她,也不反抗,金离拦抱住那妇人道:“都怪我,怪我,我不该带路儿去历练的。不该带着他的!是我害死了咱们的路儿,都怪我啊!”
金离一遍遍的重复着,都怪我三个字,他一双大手盖住了苍白的脸颊,他佝偻着身子,低声呜咽着,周围渐渐有了哭声,有了咬牙切齿的咒骂声。
“杀!杀!杀!”不知谁起的头,殿内众人人俱是开始咆哮起来。声音震耳欲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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