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辚辚、马萧萧。初晨微雨,薄雾方才散去,城外便赶来一架青布马车,马车摇摇晃晃,车中薰着香,软垫上的人却犹在睡梦中。
“薛简!”慕容音猛然惊醒,听到自己的声音,惊疑更是取代了痛苦。
慕容音倏而怔住……“人死了,莫非还能说话么?”
“可为何我明明已经死了,竟还能感受到此时是冷是暖呢?难不成鬼也是有知觉的?这是哪?”
木然伸手往身上摸去,鲜红嫁衣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胸前是一串玛瑙璎珞,慕容音蓦然想起,这是她及笄那年宫中的赏赐……
“主子,主子?您做噩梦了?”一个细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慕容音迟疑着回过头,身侧女子杏眸微漾,满脸焦灼。
这人的眉眼慕容音永远不会忘记,她侍奉了自己八年,也只有她,才会对自己那么关怀。这个人,就是慕容音从前的贴身侍婢兼好姐妹宛儿。
事情太过离奇,慕容音犹自在震撼中,迷糊着问:“宛儿?”
那女子一个劲点头,慕容音朝她温和一笑,鼻尖一酸,泪已忍不住涌出。当年为了促成她与薛简的婚事,宛儿不慎触怒皇后,当即下令被乱棍打死。
宛儿的死,慕容音自责了多年,与薛简的婚事也差些因此无疾而终……
咧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慕容音猛然拥抱住宛儿:“死了也好,死了咱们就又在一起啦。以后啊,咱们就做一对野鬼,专挑夜里去吓人!你放心,你虽然被丢在乱葬岗没人祭奠,但我肯定是葬入皇陵的,以后只要有我一份纸钱,也就有你一半!”
“您说什么呀!”宛儿被她勒的快要喘不过气来,急道,“谁死了!你该不是昨儿的酒又上头了吧!?”
“什么酒?”慕容音一个激灵,猛然反应过来,又轻轻戳了戳宛儿,小心翼翼地问,“难不成,我们……还活着?”
“呸呸呸!大清早净说丧气话!”宛儿眼看是急了,“您要是再瞎说,我、我就不伺候了!”
“我……”慕容音怔怔想了半晌,终于肯定,她没有死,不仅没有死,还回到了十六岁的时候。
“天哪天哪!”回忆如潮水般涌起,慕容音可以肯定,这是她十六岁的那一年的春天。当初她及笄后,最喜欢私自离府游历在外,这一次,应该是她偷了银两翻墙出府的那回。
慕容音愣了半晌,才又回过神来,扶着宛儿的肩轻拍她的脸,盈然笑道:“我们出来多久了?这是要去哪?”
宛儿杏眸微瞪,一撇嘴道:“主子,咱们都出来一个半月了,上回您私自离府,老爷就说了,若您再走,他可绝不肯再派人寻您……咱们这要去哪?您这就问得更奇怪了,这不听了您的话,要去找寺里的老和尚吃素斋么?主子,咱们回家吧……”
慕容音心湖荡如潮,宛儿脱口而出的“回家”就好似一阵风,将那六年间一直压在她心上的往事猛然吹散,她心中忽然开阔,既然上天冥冥中给了她一次重来的机会,洒脱些又何妨?
曾经的那份少女心性……似乎是回来了。
“好……我们回家,我想爹爹了。”慕容音眸中漾出眷恋,她现在又是有家的人了,家里有爹爹,身边有宛儿,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这一次,她再也不要依附着别人生活。
伸手掀开一丝车帘,窗外春光煦煦正温和,如丝细雨飘飘然而下,慕容音的心情也随着这好景从容许多。
一阵热腾腾的香气扑鼻而来,慕容音和宛儿对视一眼,同时脱口道:“我饿了……”
笑着叫停马车,抚平衣襟上皱褶,宛儿已将车门自内推开,白玉纤手撑开一把油伞,马夫早把矮凳备好,她却盈盈一跃,径自跳下。缎鞋落地溅了些泥点在裙摆上,她也毫不在意。
“好粗莽的丫头……”
慕容音笑着调侃,杏黄裙裾却已缓缓滑出,她倒不似宛儿那般直接跃下,而是一步一步稳踩马凳,连裙摆都不肯多摇一丝。前世多年身处诡谲格局,她原本爱娇爱闹的性子都收敛了许多。
宛儿瞧她忽而庄重,不由撇嘴道:“薛大人可不在这儿,您用不着这样矜持。”
慕容音身形一僵,她又想起死之前薛简的呼喊和他绝望的眼神,前世她身边的人一个个或死或走,使她逐渐变得敏感而多疑,多少次怀疑薛简的真心,直至她坠亡前才确认,薛简还是在乎着她的。
“宛儿,”慕容音眸光有些萧索,“薛、薛大人的事,先莫提了。”
“您看开了?”
慕容音摇摇头,重活一世,她什么都想要,又什么都不想失去。
“雨歇了,把伞收了吧。”
宛儿垂眸,手一握,烟雨微凉便被收入伞中。春已漠漠,桃花幽卧尘土中,慕容音款款行至饭香萦绕的店中,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店小二见她两人衣着不凡,赶紧就过来侍候:“姑娘爱吃什么?”
肚子虽饿得打紧,但慕容音是惯会享受之人,随口便道:“先上果子。姜香梅子、盐津葡萄、糖霜白桃、蜜渍金桔并作一盒。”说的都是富贵人家筵席前常备的果子蜜饯,店小二听她说的在行,更是弯下腰仔细记着。
“那菜呢?是小店给您配了,还是您吩咐?”
慕容音想了想,按宛儿的话和此时心口不断翻涌的感觉,昨夜定是喝多了酒。
心里还不大舒服,便吩咐道:“我们两个人,你马马虎虎上八个菜,香酥鹌鹑、笋炒冬菇、糟鸭信、挂炉烧鸡……你再看着配四个菜。茶嘛,就要毛尖好了,入口八分烫。”
“是、是。您这菜点的不便宜,您看是不是……”
店小二迟疑着试探,慕容音了然一笑:“宛儿?”
话音刚落,宛儿便掏出一锭碎银子塞到小二手中:“这是你的赏钱,你把姑娘伺候的舒坦了,赏钱还有,至于这账嘛……你还怕我们姑娘赖了不成?”
俗话说拿人手短,小二接了赏钱,自然不好意思催着结账,又看慕容音胸前那串玛瑙璎珞不凡,料想即使她付不出银子,首饰也足可抵账,便宽了心。
慕容音怀疑着看向宛儿,悄声道:“我让你结账,你怎么给他赏钱?”
宛儿四下瞟了瞟,才凑近她耳朵道:“咱们没钱了。”
“啊!?”慕容音一声惊呼,周围食客纷纷侧目,她才又压低声音,责怪道,“那你就眼睁睁看我点这么多?难道我们真要赖账不成?”
“我向您挤眼睛了,您光顾着高兴,哪还看我呀。”
慕容音无奈扶额,四下一打量,悄声道:“待会我说跑,咱们就往外面冲……”
宛儿扑哧一笑:“您还真想赖账啊?”
“要不然呢?”
“您放心,”宛儿满脸净是玩味,“待会儿有人来结账,咱们不用跑。”
慕容音宽了心,倏又想起,从前她偷偷跑出去玩耍,表面上身边只有宛儿一个人,实际暗处却还有人保护,否则她爹爹也不会如此放心。
……
片刻工夫,蜜饯果子、八样菜肴逐一送上来,慕容音每样一尝,味道比起宫中府中自是远远不如,但她却觉得从未吃得如此称心。
将筷搁到架上,慕容音轻啜一口热茶,一抬眼,店外来了两排锦衣侍卫,当先那名侍卫径自走进店中,在她身前驻足,单膝一触地,朝她拱手道:“小王爷,王爷差遣属下等人带您回府,该回去了。”
小王爷……多熟悉、多遥远的称呼。
慕容音还未说话,宛儿却已捂嘴笑起来,无论何时,她听到这“小王爷”的称呼,总觉得别扭,好好的女子,非要称爷。
这本是大燕皇帝钦赐的封号,慕容音爹爹睿王膝下只有她一个女儿,王妃早逝后也再未续弦,燕帝从来喜欢这个弟弟,一不忍睿王一脉子嗣凋零,二又对慕容音宠爱有加,便在其郡主封号上又加一道,直接封为睿王府世子,久而久之,朝中府里的人便不称她为郡主,而是称小王爷。
慕容音并未理会宛儿,而是对着那名侍卫淡然吩咐:“你来的正好,先去把账结了。”
“是。”
见侍卫去结了账,慕容音才瞪眼看向宛儿,低骂道:“死丫头,原来是你给府中报的信,连你都联合着爹爹来瞒我。”
宛儿低着头笑了笑,和侍卫一左一右护着她上了一架更为宽敞华丽的马车,显然是严防死守,生怕她玩性大发再次逃跑。
慕容音倒是安然得很,她知道自己该回去了,与睿王这么多年不见,她很是想念。
“子歌,子歌!”
慕容音将头伸出窗一唤,方才那名身形颀长的侍卫便蹲身进了车厢,半跪着恭敬道:“小王爷可是有何吩咐?”
慕容音浅浅一笑,此时她又是那副庄重模样,面目宁和却又隐含贵气,缓缓清越道:“我问你,这些日子我不在雍京,爹爹可还好?”
“王爷安好。”
“那薛大人呢?”
她还是忍不住问了,原本慵自品茗的宛儿无奈偏过头去,还没说两句话便急着问薛简,慕容音这哪还像个未出阁的女子!
子歌也愣了愣,但小王爷的心事,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多少也知道些,便极自然地回道:“薛丞相身子也好……”
慕容音的巴掌带着力道便落到了他头上:“谁问你薛老丞相了,我问的是薛简薛大人!不是他爹!”
宛儿一口茶喷到车壁上,想不到这平素冷漠愣直的子歌,竟还有肥胆敢拿主子开涮。
慕容音如此架势,子歌只得如实道:“薛大人数日前离了雍京,说是到南边的大营去换防,小王爷您也知道,这些年燕魏两国边境虽宁,但多少还是……”
“够了够了,”慕容音素手一扬,截口道,“边关那些事有什么好说的,就问你薛大人要什么时候回来?”
“少则一月。”
“一月……”慕容音捻起一缕青丝揉搓着,眸中隐含深思,挥手摒退子歌,喃喃道,“如今再见他,一切又都不同了,难不成……我还要再用三年时间,来和他培养感情么?”
雍京、睿王府……慕容音恨恨想着,人人都当她是睿王掌中如珠如宝的琅月郡主,陛下钦封的睿王世子,可又有谁知道,燕帝如此厚待她,只不过是心存一份歉疚罢了!
从前世开始,慕容音八岁时便知道,睿王不是自己的爹爹,而她的生身父亲,竟然会是燕帝!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偷送到睿王府的,或许自己的生母只是燕帝年轻时在外宠幸的某个女子,只是因为没有名分,连自己都不能长在宫中,只能被偷偷寄养在睿王府,都说睿王妃早逝……可又有多少人知道,睿王根本就不曾娶妻!
多少次想起这些,慕容音却还是忍不住要无声泣下,若非她当年捉迷藏时躲进爹爹的书房,又怎可能偷听到燕帝与睿王兄弟间的秘密……
这些年过去,慕容音从未将这件事说出去过,但她一人憋着却更为难受,是以当初及笄之年,慕容音便想离开睿王府,可每次离家出走都走不长,结果都是灰溜溜回到睿王身边……继续做她这个遗珠。
慕容音若有若无短叹一声,宛儿不知何时已睡着了,口水都流到了靠垫上,慕容音嫌弃地掏出手绢,帮她把口涎擦去。
伸手将车帘掀起,一路行旅寥寥,远处山岳潜形,仿似居士卧听江潮……慕容音略显惆怅地看向远处那川青黛,随即缓缓闭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