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黎睁开眼时,窗外骄阳如火。他的身体还残留着梦境里的冷意,宛如跗骨之蛆,挥之不去。
他抬手擦去额上的冷汗,走到阳台上安静沐浴阳光。
这世上,最能驱散黑暗与恐惧的东西,一定是亘古明亮的阳光。
叶黎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他转过身,对着屋子里说道:“思语,我出去买点东西,中午给你煮好吃的,你在家里别乱走。”
屋子里没有回复,叶黎以为何思语在卧室里睡着了,便没多想。
他走到房门玄关前,俯下身换鞋。却在这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鞋架上安静放着好几双何思语的鞋子,叶黎看到它们的一瞬间,它们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宛如沸腾的水不断变成空气,鞋架上的鞋子也都消失无踪了。
——思语的鞋子怎么会消失不见?莫非我还在梦里?
叶黎失色,连忙伸手往鞋架上抓,但只能抓到空气。他捏紧拳头,对着自己的胸膛狠狠敲击数下,希望能敲醒自己。
更加离奇的事情发生了。他对着胸膛连续敲打,手上已经传来剧烈痛楚,但胸膛没有思考知觉。
他连忙脱光衣服,对着镜子检查自己的胸膛。
他的胸膛没有丝毫异常,无论肤色还是形状,都属于正常人,只是失去了触觉与痛觉。
面对这等离奇之事,叶黎竟没有丝毫恐惧之感,仿佛他内心深处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很快看到了自己的眼睛。镜子里的他睁着一双诡异的眼睛,眼白仍是白色,但眼瞳变成了深蓝。
叶黎使劲眨眼好几次,镜子里的蓝瞳却不曾褪色。
叶黎忽然想起来了。在梦境的世界里,不断融入他的大脑的信息这时再一次浮出。他立刻想到最可怕的事情。
叶黎大步冲进卧室。事情果然和他想的一样,何思语并不在卧室里。他看到她用过的物品,无论衣物、提包、化妆品、乃至是她的专用小枕头,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蒸发。
所有与何思语有关的东西居然都变成了虚无!
叶黎大惊,仓促大喊何思语的名字。他心中已经猜到结果,但仍怀揣微渺的希冀,希望能得到回复。他果真得到了回复,只不过回复他的人不是何思语。
外面有人敲门,是隔壁的老人。
叶黎认得这个老人,他以前帮老人搬过家具。老人姓王,所以叶黎一直叫他“王叔”。
王叔道:“小叶,你今天怎么了?一直大叫着‘思语、思语’的,思语是谁啊?”
叶黎看到王叔的一瞬间,便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王叔身上。他几乎没听王叔说的话,用殷切的语气问道:“王叔,你今天见过思语吗?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王叔皱眉道:“思语是谁?”
叶黎道:“思语就是我的妻子啊!你们见过很多次的!”
王叔摇头道:“小叶,你不是没结婚吗?哪来的妻子?你最近是不是工作压力太大,产生了幻觉?”
叶黎惊愕道:“王叔,我和思语结婚那天还请你吃过喜糖,你都忘了吗?而且我早就辞职了,哪里来的工作压力?”
王叔笑道:“胡说。我可没吃过你给的喜糖。而且你昨天还加班到很晚才回来,我在屋里都听到了。”
叶黎怔住。
王叔好心劝道:“小叶,今天难得周末,你好好休息,别把工作中的压力带到生活中。”
叶黎见王叔要走,连忙叫住他,指着自己的眼睛问道:“王叔,你看我的眼睛是不是蓝色的?”
王叔费解道:“你的眼睛很正常啊,哪里有蓝色?”
叶黎回过头看客厅墙壁上的镜子,确实看到了蓝色的眼瞳。正当他想继续询问,王叔却已回了自己的房子。
叶黎并没有死心。在桐花小区,认识他和何思语夫妇的人非常多。他挨个找小区邻居询问,希望能找到何思语的存在痕迹,可惜所有人都说“我不认识何思语”,“我没见过这个人”。
叶黎甚至联系了何思语的父母,但他们都声称自己没有女儿。
叶黎终于承认这个事实,便是他在梦境里把何思语杀了。世上已经没有何思语这个人了。
可是这个逻辑好生奇怪。他的梦怎么可能牵涉到她?这世上有人能进入别人的梦境吗?
叶黎心中升起无限的惶恐。他渐渐意识到,当他唾弃何思语是杀人犯时,他自己也变成了杀人犯。
他变成了自己最憎恨的那类人。
很快的,叶黎想到一个可能。如果何思语杀了曾强,那么曾强的死亡便能证明她曾存在过。
叶黎想尽办法去寻找曾强的家人。结果是,他没找到曾强的家人,却找到了活生生的曾强。
仿佛这个世界已经完全抹除了何思语存在过的痕迹,她变成了不存在的人,一切与她有关的事物都会以极其牵强的逻辑变得与她无关。
这个世界上,唯一知道何思语存在过的人,便只有叶黎。
叶黎不愿放弃任何可能。他想到了梦境中的花海与熔岩,如果何思语真的死在他的梦境里,他无论如何都要再回那个熔岩世界仔细看一眼。
叶黎开始买醉。他本就不会喝酒,稍微喝一点便醉得不省人事。
奇怪的事情再一次发生。他睡得天昏地暗,却没有梦到那一片花海。
仿佛随着何思语死亡,他的梦境诅咒也已完全消失。
叶黎不信。曾经宛如影子一般缠绕着他的花海,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消失无踪。
叶黎继续买醉。他连续醉了三天,却依旧寻不到那一片邪恶的花海,反而做了两个美梦。
他梦到他和她的过往,两个人的初识与恋爱,乃至最后走进婚礼殿堂。
讽刺的是,他和她在现实里的恋爱仓促又平淡,却在梦境里变得丰满而甜美。
梦里发生了许多现实中不曾发生的事情。
叶黎梦到自己变成了恶棍,反而是何思语对他不离不弃,循循善诱,他才渐渐回归善良。
叶黎在第四天醒酒之后就不再酗酒,他完全接受何思语已经被现实抹除的事实。但他心里并没有完全绝望,他还有办法再一次见到何思语。
他脑中有关于恶念空间的全部信息。只要他能找到藏在这个世界里的三朵善念之花,就能实现一个愿望。他的愿望就是何思语再好端端地回到他身边。
善念存在人的心中,所以善念之花也在纯善之人的心中绽放。
叶黎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到心灵纯善之人。
善恶本身就是一个模糊的概念,高山仰止的君子未必没有恶念,罄竹难书的罪徒也未必没有善念。
叶黎有一双看破善恶的蓝瞳,这是恶念空间赋予他的奇特力量。只不过这双眼睛最大的作用不是寻找纯善或纯恶之人,而是寻找心灵纯白之人。
每个人最初都有一颗纯白若纸的心,随着他们成长,白纸被各种颜色的染料涂鸦,变得斑驳迷离,难辨善恶。
叶黎要找到心灵纯白之人,并且引导他们向善,最终摘下纯粹的善念之花。
这是一个非常艰难的过程。人海茫茫,叶黎完全没有方向,只能辞了工作在蛰城的大街小巷里胡乱搜寻。
他眼中的每个人都已染满各种颜料,并不存在纯白之人。
叶黎漫无目的地搜寻,直到他的积蓄慢慢用光,被迫再找工作维持生计时,一个男人谜一样出现了。
那天叶黎在家中吃泡面——何思语消失之后,他很少着手做饭,几乎每天都吃方便面或饼干。
叶黎已经吃不出泡面的味道。吃饭本身对他来说已不是享受,而是维持身体正常活动的一个过程。甚至一包白生生的方便面不加调料,直接用滚水泡开,他也能大口将它吃下去。
他俯下身子大口吃泡面。他的眼角忽然看到了阴影,有个人走到他的面前。
叶黎猛然抬眼,看到一个西装革履的帅气男人。他的个子很高,脸型很俊,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像刀锐一般凌厉,锋芒极盛。
叶黎站起身,皱着眉说道:“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
男人指着房门淡淡说道:“我叫沈星暮,你没关门我就进来了。”
——沈星暮?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叶黎思索片刻,忽然摇头道:“对不起,沈先生,我不认识你。私闯民宅是犯法的行为,如果没什么事情,请你出去。”
他的话勉强算客气。兴许是因为他比沈星暮矮半个头,有种被睥睨藐视的感觉,很难硬气起来。
沈星暮不以为意道:“如果你不想寻找善念之花,我现在就出去。”
叶黎猛然怔住。他俯下身,两大口把碗里的泡面吃进肚子里,接着拉住沈星暮的手,急声问道:“你知道多少?”
沈星暮猛地抽开手,皱着眉顺了一下袖口的褶皱,冷冷说道:“不要用你的手碰我。”
叶黎连忙举起双手,表示自己不会再碰他。
沈星暮走到沙发前坐下,又抬眼扫视四周,接着问:“这是你的房子?”
叶黎摇头道:“我租的。”
沈星暮问:“你想拥有自己的房子吗?”
叶黎道:“目前没有这个想法。”
沈星暮问:“你想拥有用不完的钱吗?”
叶黎道:“不想。”
沈星暮皱眉问:“那你想要什么?”
叶黎沉声道:“我只要思语回到我身边。”
沈星暮问:“这就是你拿到三朵善念之花之后的愿望?”
叶黎重重点头道:“是的!”
沈星暮露出冰冷的笑容,讽刺道:“你亲手把那个女人杀死,现在又希望她复活,你不觉得可笑?”
叶黎的脸色变得难看,因为沈星暮说的都是事实。
叶黎的思绪飞速转动,他已经从沈星暮的话中推测出一个关键信息。他小心翼翼打量沈星暮,许久之后才凝声说道:“你就是我的梦里出现过的黑衣人,不然你不可能知道我和思语的事情。”
沈星暮似笑非笑道:“你的梦里?”
叶黎点头道:“是的。”
沈星暮轻蔑道:“恶念空间是所有恶念者的梦,不是你一个人的梦。”
叶黎皱眉道:“什么意思?”
沈星暮道:“你可以把恶念空间理解为现实世界之外的另一个世界,只不过那个世界只有怀揣恶意的人才可能进入。”
叶黎问:“那为什么我在恶念空间里没看见其他人?”
沈星暮道:“你看见的每一朵花都是一个人。”
叶黎想到花蕾里的人脸,胃里一阵收缩,被迫相信沈星暮的话。
沈星暮忽然问道:“你没有其他愿望?”
叶黎问:“什么愿望?”
沈星暮道:“金钱,地位,女人。”
叶黎摇头道:“我不要这些东西。”
沈星暮问:“你想好了?”
叶黎郑重重申道:“我只要思语!”
沈星暮皱着眉安静很长一段时间,终于冷声道:“我可以帮你,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叶黎问:“什么条件?”
沈星暮道:“你的愿望实现之后,必须再帮我找到三朵善念之花,实现我的愿望。”
叶黎不假思索道:“如果你真的能帮我救回思语,我当然愿意帮你继续寻找善念之花。可是你有办法找到心灵纯白的人吗?”
沈星暮冷笑道:“就像我能找到你一样。要找心灵纯白之人同样易如反掌。”
他说话时闭上双眼。当他的眼睛再度睁开,眼瞳变成了紫色。
叶黎惊呼道:“你也有这样奇特的眼睛?”
沈星暮道:“我能看到心灵纯白之人的大概方向,但要找具体的人,还需要你的眼睛。”
叶黎连忙点头。他几乎干涸的心终于得到浸润,有了沈星暮的眼睛,他就有信心找到三朵善念之花。
很快的,叶黎冷静下来。他想到梦境中的黑衣人,那种宛如融入黑暗、无休无止的恶意令他十分不安。
沈星暮并没有正面回答叶黎之前的问题。他真的是那个黑衣人吗?如果他是的话,那他真的没有恶意吗?
叶黎深吸一口气,认真问道:“沈星暮,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沈星暮道:“你可以问,但我不一定回答。”
叶黎问:“你真的是我的梦境……不对,你真的是恶念空间里的黑衣人吗?”
沈星暮反问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叶黎语塞。他发现无论沈星暮是不是恶念空间里的黑衣人,他都只能和沈星暮合作。因为凭他一个人的力量,找不到善念之花,救不了何思语。
叶黎回想起恶念空间里发生的事情,自己也感觉到讽刺。他最爱何思语的时候,她好像不怎么爱他,当他不爱她的时候,她却用生命去爱他。
爱与不爱,果真是世上最折磨人的东西。
叶黎想到何思语坠落前的温柔一笑。他再一次坚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救回她,哪怕这个过程遍布荆棘。
沈星暮道:“你看一下家里有什么需要收拾的东西。我等你半个小时,然后我们一起出发。”
叶黎惊讶道:“今天就走?”
沈星暮道:“是的。”
叶黎问:“去哪里?”
沈星暮抬手指向太阳落山的方向,淡淡说道:“赫城有心灵纯白之人。”
叶黎苦笑道:“赫城离我们蛰城超过五百公里,我现在没有钱,支撑不起往返一趟的开支。”
沈星暮讥诮道:“你以为往返赫城一趟就能摘下善念之花?你最好提前做好等待三五年的准备。”
叶黎只能继续苦笑。
沈星暮又道:“生活开支上的问题,你不用担心。你要做的就是找到那个心灵纯白之人,然后等待善念之花绽放。”
叶黎只好点头。他往后的生活需要沈星暮资助,拿人手短,他不敢耽搁沈星暮的时间,快速收拾好行李,准备出门。
桐花小区的大门外,一群西装革履并且戴着墨镜的男人端端正正站着。
其中一人提着一个袋子走到沈星暮面前道:“沈总,夏小姐知道你要出远门,今早就拜托我把这东西交给你。”
沈星暮接过袋子,淡淡道:“我不在这段时间,照顾好她。”
男人立马点头道:“请沈总放心。”
叶黎上了沈星暮的车,而且坐上了驾驶座。
毫无疑问,叶黎变成了沈星暮的义务司机。
叶黎不觉耻辱,毕竟世上鲜少有人为开奔驰车感到耻辱。
叶黎开车时已经回想起来。蛰城有个沈氏大财团,家大业大,而沈星暮作为沈氏集团的唯一继承人,开过记者招待会,上过电视。
叶黎终于知道沈星暮为什么问他要不要金钱,地位,以及女人了。因为沈星暮有能力帮他实现这些愿望。只不过沈星暮帮他实现愿望的条件明显是要三朵善念之花的愿望。
叶黎忽然问:“沈星暮,你的下属说的‘夏小姐’是夏恬吗?”
沈星暮皱眉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叶黎道:“夏恬也上过媒体。似乎她得了一种仅靠现代医学很难治好的白血病,你的愿望是治好她吗?”
沈星暮冷冰冰地看了叶黎一眼,接着用低沉又瘆人的语气说道:“那种蠢女人,趁早死了最好!”
叶黎的手一抖,车子变得不稳。
他连忙稳住方向盘,偏头看向沈星暮。沈星暮却已闭上眼小憩,脸上没有丝毫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