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黎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好几个月没和家里通过电话。叶正凯和余彤彤早已“病入膏肓”,时至今日,他们投资财美的钱应该亏得差不多了,如果富国社再在这时候落井下石,他们会不会像郁子岩一样,承受不了这种可怕打击,最后选择自杀?
叶黎的额上冒出冷汗。他发现自己太过低估这些邪恶组织的力量。他一直以为等叶正凯和余彤彤的钱被骗完了,他们自然就会消停下来。可是连郁子岩这么成功、这么幸福的人,都能被他们逼得走投无路。而叶正凯和余彤彤显然并不比郁子岩更强,他们能顶住这么可怕的打击吗?
这会滕志伟还在感慨郁子岩的悲惨遭遇。他是一个非常好的老板,在这种时候,他并没有为了避免麻烦而尽力和郁子岩撇清关系,反而有心接济郁子岩的妻子和女儿。
只不过郁子岩的妻子唐静舒是一个非常有志气的女人。她拒绝了滕志伟的帮助。
沈星暮非常疑惑地问道:“既然你知道郁子岩很可能是被传销骗了才不得已选择自杀,而且你也不怕这件事带来的麻烦,那你为什么不把你的猜测告诉警察。如果警察查郁子岩的手机,定能顺藤摸瓜查清楚这起事件的真相。”
滕志伟苦笑着摇头道:“在警局时,我和唐静舒都有类似的猜测,而且我们都也照实说了。然而警方只查了郁子岩的资金流动账目。他的全部家产几乎都投进了赌局,流进了绪城最大的黑帮赌王盟的账户。沈总,虽然你常驻蛰城,但不可能不知道绪城的赌王盟是一个怎样庞大的势力。在绪城,赌王盟的游万金几乎一手遮天,纵然是警方也不敢轻易招惹他。”
沈星暮的目光变得凝重,许久说不出话。
滕志伟继续道:“其实我和子岩的私交很深,如果我有足够的能力,当然愿意帮他伸冤。可事实是,我不仅不敢招惹赌王盟,甚至不敢得罪裴方舟。呃,裴方舟就是我们绪城警局的局长。”
沈星暮用双手撑起下巴,思忖许久之后才摇头道:“滕老板,这个故事听起来很有趣,也很有挑战性,只可惜我并没有挑战之心,毕竟连蛰城枪神社也不愿随便干涉绪城赌王盟的事情。”
滕志伟涩笑道:“沈总,我和你说这些,并不是想请你帮忙。事实上,我也没有义务为已经死去的子岩冒险。作为朋友,我能做的仅仅是尽量让他的妻女过得好一点。”
沈星暮道:“你不仅是一个好老板,还是一个好朋友。”
滕志伟脸上只有苦涩。
沈星暮和滕志伟继续闲聊,而他们聊的几乎都是无关紧要的家常话。叶黎感觉这些对话毫无意义,便打了一声招呼,出门打电话。
他给余彤彤打了电话。电话里,余彤彤的声音非常低沉,她只说一些寒暄之语,对富国社或者财美闭口不言。
叶黎能猜到,父母折了本,正处于低郁状态。
余彤彤忽然问:“儿子,你和小娟什么时候结婚?”
叶黎道:“还早。”
余彤彤道:“你也不小了,早点成家,别再让我们操心。”
叶黎安慰道:“妈,我知道你们投资财美亏了钱。这并不是大事,你也别灰心丧气,只要人还活着,再多的钱都能挣回来。”
余彤彤惊讶道:“谁告诉你我们亏了钱的?”
叶黎更为惊讶地反问道:“莫非没亏钱?”
余彤彤道:“你舅舅介绍的项目怎么可能让我们亏钱?我们赚了十几万,但不知为什么,财美客服忽然宣布投资项目终止。我和你爸想继续投资也已经找不到门路了。”
叶黎的眼皮猛地一跳,忍不住问道:“所以你是因为财美投资项目停止,方才唉声叹气?”
余彤彤问:“不然呢?”
叶黎苦笑道:“好的,妈,你们没亏钱就好。我和小娟的事情,你和爸都别操心,等一个水到渠成就好。”
叶黎挂了电话,脑中却满是疑问。他不相信这世上真的有这么好的事情,但他更不相信余彤彤会说谎。
所以叶正凯和余彤彤真的赚了钱,只不过他们赚的钱都是其他无辜人的血本。
叶黎心中叹息。他知道做这种事情不对,可是受益者总比受害者强,他的家庭没有遭到冲击与破坏已是万幸。
他只希望这些害人的诈骗组织全都倒塌,不要再祸害无辜的人和家庭。
叶黎回到酒店的餐厅时,滕志伟已经离去,沈星暮则坐在餐桌前安静玩手机。
叶黎走过去,小声询问道:“我们今晚就在市区过夜吗?”
沈星暮摇头道:“郁子岩的坠楼事件我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我们没必要再留在市区。”
叶黎问:“那你打算帮郁子岩伸冤吗?”
沈星暮冷声道:“我和他无亲无故,凭什么为了一个死去的陌生人去挑战赌王盟?”
叶黎说不出话。
沈星暮面无表情道:“每个城市都藏着阴暗的一面,蛰城如此,绪城也是如此。像郁子岩一样的受害者多不胜数,而赌王盟却至今无人能撼动。我不是神,也不是圣人,做不到侠行千里,惩恶扬善。我只想找到善念之花治好夏恬的……”
他的最后一个“病”字还没说出来,一个女声冰冷绕开。她说:“世上就是你们这种明哲保身的人多了,所以那些流氓地痞才如此肆无忌惮、横行霸道。”
叶黎和沈星暮同时循声看去。他们看到餐厅过道的不远处正走来一个身材高挑,相貌清丽,连发丝也柔美得宛如黑色瀑布的女人。
她穿了一件绛紫色连衣裙,走动中裙摆猎猎,荡开一抹淡淡的茉莉清香。
她无疑是一个足可令无数男人想入非非的女人。只不过此时的她脸色冰冷得宛如严冰,竟使人不敢胡思乱想。
她左手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右手则捏着一个信封。
似乎她是来这里给某人送信的。
沈星暮冷冷说道:“我不觉得明哲保身是很可耻的事情。”
女人道:“所以等你什么时候遇到灾难,别人选择明哲保身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
沈星暮冷冷地盯着她,一句话也不说。
叶黎的思绪飞快转动,很快便反应过来,这个十足漂亮的女人可能就是郁子岩的妻子。
他赔笑道:“请问你是唐静舒吗?”
女人冷声道:“我是谁,和你们没关系。”
她说着,便牵着小女孩穿过过道,顺过道尽头的楼梯向上走去。
叶黎盯着她们伶仃的背影,心中涌出浓浓的悲伤,而悲伤之中,更多的是无力与颓然——连沈星暮都管不了郁子岩的事情,他当然更是无能为力。
沈星暮安静往外走,叶黎多看了远去的母女几眼,终于咬牙跟了出去。
叶黎刚坐到驾驶座,沈星暮便说:“我们先去一趟市警局,之后再去沽县。”
叶黎问:“我们去市警局干什么?”
沈星暮道:“会一会滕老板口中的警局局长裴方舟。”
叶黎惊了一下,然后重重点头道:“没问题!”
叶黎明白了,沈星暮也被那对母女的背影触动,决定冒险挑战一次。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面对人间惨剧,如果他真的无能为力也就罢了。可是他背后站着沈临渊,而他的妻子是夏秦的亲妹妹。哪怕绪城的赌王盟真的是一个不可撼动的庞然大物,但蛰城沈家与枪神社也未必怕了它。
叶黎循着手机导航,驾车行驶二十分钟,抵达市警局门口。
这会警局已经下班,只留下少许值班警员。
沈星暮大步走进警局,看到一个身着警服正往外走的女警察。
女警察的相貌并不出众,身材也稍稍显胖,算是非常平庸的女人,并不吸人眼球。
沈星暮还没说话,女警察却先一步微笑这问道:“你好,请问你找谁?”
沈星暮道:“我找裴方舟。”
女警察疑惑道:“裴局已经下班了,请问你找他有什么事?”
沈星暮道:“报案。”
女警察温和道:“你报案的话,可以直接和我说,如果是小案件,我可以帮你处理。”
沈星暮似笑非笑道:“传销,诈骗,谋财害命,这么大的案子,你真的能处理吗?”
女警察立刻变得严肃。她摸出手机准备拨打裴方舟的电话,沈星暮却忽然抓住她的手腕。
女警察盯着他,两颊忽然就红了。
沈星暮道:“你告诉我裴方舟的住址就行了,我亲自去找他。”
女警察惊疑道:“先生,莫非你说的案子,就是今天中午,蓝树小区发生的男子坠楼案?”
沈星暮道:“是的。”
女警察低郁道:“可是这个案子已经结了,是自杀,并不存在凶手。就算你报案,裴局也不会管的。”
沈星暮淡淡说道:“是不是自杀,你们心里清楚。”
女警察咬着嘴不说话。
沈星暮忽然郑重道:“你是一名人民警察。”——人民警察当然有义务预防、制止、以及侦查犯罪活动。而非包庇。
女警察扬起头,使劲咬牙道:“裴局住十陵路四十七号!”
沈星暮点头道:“谢谢。”
他转身欲走。
女警察忽然问:“先生,我能问你的名字吗?”
沈星暮没说话,女警察便看向叶黎。
叶黎迟疑片刻,小声道:“他叫沈星暮。”
女警察睁大眼,忽然欣喜道:“他果然是沈星暮!如果是他的话,这起案子一定能水落石出!”
叶黎不说话。
女警察道:“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们。郁子岩的尸体……”
叶黎看沈星暮已经走出警局,便一口气说出一串电话号码,接着道:“美女,我们现在有事,就不聊了。刚才的号码是沈星暮的,你有什么想说的,直接打电话或发短信告诉他就行了。”
女警察惊愕地站在原地。
叶黎干笑两声,连忙往外跑,抢先沈星暮一步坐上驾驶座。
他再一次打开手机导航,驾车前往十陵路。
路上,叶黎微笑着说道:“沈星暮,你好像非常出名,连绪城警局的美女警察也认识你。”
沈星暮淡淡地纠正道:“我已经两年多没上过媒体,并不出名,只是那些女人的记性太好。还有,那个女警察并不是美女。”
叶黎苦笑道:“这世上只有夏恬一个美女。”
沈星暮一句话也不说。这时候的沉默当然是默认的意思。
——一个男人心中的美女,的确是一个就够了。
叶黎想着,车子已经驶入十陵路。
这是一条相对冷清的街道,在被称为“午夜明珠”的绪城里,十陵路却显得相对阴暗,没有霓虹,也没有店铺,更没有人迹,有的只有零星排开的路灯以及一幢幢华丽恢弘的大房子。
似乎这条冷清的街道恰好是绪城市区里真正的富人区。
他们很快找到四十七号民房,这是一座大宅子,占地超过五百平米,分三层楼,高十米左右。而房顶呈椭球状,中心有凸起的房尖,具备浓浓的欧式古堡风格。
宅子大门外的护栏边上停着一辆价值数百万的劳斯莱斯古斯特。其庄严、高贵、古老、霸道的强大既视感,远远凌驾沈星暮的奔驰车。
然而警察局局长的年薪一般不超过十万块,哪怕一些很会当官的局长,兢兢业业工作十年也很难赚到这样一辆劳斯莱斯古斯特。
遑论劳斯莱斯古斯特后面还有一栋价值至少八百万的大宅子。
裴方舟只是区区一个绪城警局局长,怎可能有这么多钱?
叶黎惊叹之时,沈星暮淡淡说道:“这位裴局可真不简单。这么好的车就这样停在外面,真不怕某个利欲熏心的贼连夜把它抬走?”
叶黎问:“我们现在敲门吗?”
沈星暮道:“不用了。就算我们见了裴方舟,他也只会打官腔搪塞我们,问不出任何有用的信息,反而容易打草惊蛇。”
叶黎思忖片刻,觉得这个说法非常有道理。毕竟以裴方舟的工资,绝对不可能买得起这样的豪车与豪宅。他能有这么多钱,无疑是和赌王盟狼狈为奸,坑害平民百姓得来的。
或者说,裴方舟甚至有可能本就是赌王盟的成员。
或许这世上真的有人犯了罪之后良心发现,承认自己的罪行。但那个人绝对不会是裴方舟。
叶黎想着,提议道:“我们走吧。先去沽县,想办法拿到善念之花再说。”
沈星暮问:“你不想帮郁子岩报仇了?”
叶黎摇头道:“我不喜欢报仇,更不会替人报仇。只不过是非善恶总归存在一个界限,做错事的人就应该接受惩罚。”
沈星暮似笑非笑道:“既然你想帮郁子岩报仇,为什么还急着离开?”
叶黎道:“这种事情只看一眼就了然于心。裴方舟明显不是短时间内会倒下的人,不然他也没本事买到豪车与豪宅。我们的当务之急是完成善恶游戏,拿到善念之花。说不定在我们想办法对付裴方舟这会,仇世和肖浅裳已经抢先一步行动起来。”
沈星暮道:“你说的非常有道理。现在父亲和刘俊联手对付肖元,霓城肖家并不是软柿子,这将是一场漫长的持久战,他们并没有多余的力量用来对付赌王盟。不过……”
他说着,忽然露出神秘的笑容。
叶黎问:“不过什么?”
沈星暮冷傲道:“不过我已经做了决定要帮那对母女讨回公道,就这样一声不吭地走了总归有些说不过去。”
叶黎从沈星暮的眼中看出了决绝之意,当即猜到他即将做出某些疯狂举动。
沈星暮从皮包里取出纸和笔,安静写了一会,接着绕到车子后面,打开后备箱,从里面取出一只铁锤。
他捏着铁锤走近劳斯莱斯古斯特,几乎没有丝毫迟疑,便猛然敲向车窗。
“哐当”脆响声陡然绕开,车窗直接变成碎片,散落在地上与车里。
沈星暮将之前写好的纸条顺车窗口子递进车里,转而拍拍手,若无其事地回到他的奔驰车上。
他砸车的声音很大,附近不少大房子里都亮起了灯光。
毫无疑问,此地不宜久留。
沈星暮还没说话,叶黎便已启动车子,连续加档,接着将油门踩到底,如同风一般倏地一下冲出十陵路。
这一次,沈星暮在叶黎心中的形象上升了不止一个等级。虽然他的举动有些像做贼,但这世上可没有他这么霸道的贼。
他的做法无疑是大快人心。
叶黎的心颤动着。饶是车子已经顺城市主干道驶出好几个路口,他仍时刻盯着后视镜,生怕后面追来长条的车队。
直到车子上了高速路,他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脸上露出激动的笑容。
这会沈星暮却已若无其事地玩起《银河航线》,仿佛他之前并未做过那么狂妄的事情。
手机里传出夏恬的声音。她非常担忧地说道:“星暮,绪城不是蛰城,你不能这么胡来。万一你和叶黎被抓住了,赌王盟的人可不会给咱爸和刘叔的面子。”
叶黎惊讶。他没想到这才不到半小时,沈星暮就把砸车的事情告诉了夏恬。
沈星暮很随意地说道:“所以我也没给他们面子。”
夏恬道:“你以后不能再这个样子了,不然我会担心你的。”
沈星暮微笑道:“你给我准备手枪,不就是为了应付不时之需吗?”
夏恬没再说话。
沈星暮道:“你放心吧,我做事有分寸。我事先观察过四周,确定不可能被抓到,才动手砸的车。”
夏恬依旧不说话。
沈星暮也没再说话,而是自顾自玩起《银河航线》。
叶黎安静开车一会,终于忍不住问道:“沈星暮,纸条上写的什么?”
沈星暮淡淡说道:“人在做,天在看。举头三尺有神明,不畏人知畏己知。”